荆轲图穷匕见,却最终折戟沉沙,跪伏于咸阳宫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惊雷,以远超军报的速度,迅速传遍了天下。这不仅仅是行刺失败的新闻,更传递出一个清晰而冷酷的信号:周天子姬延,不仅拥有碾压性的军事力量,其个人的胆识、气度与掌控力,亦达到了令人心悸的程度。连荆轲这等以死士之名震动诸侯的人物,都在其面前心防崩溃,甘愿臣服,那些尚在观望、或心存侥幸的势力,最后的心理支柱也随之轰然倒塌。
雒阳宫中,姬延并未沉浸在化解危机的喜悦中,反而以此为契机,下达了总攻的号令。
“传令王翦,停止袭扰,集结主力,十日内,朕要看到周军旗帜插上邯郸城头!”
“传令蒙恬,不必再与燕军纠缠,分兵五万,南下与王翦部合击赵国!其余部队,给朕死死围住蓟城,一只鸟也不许飞出去!”
“昭告燕赵之地:献荆轲、秦舞阳者,乃顺天应人之举。顽抗者,城破之日,尽屠之!投降者,前罪尽免,仍享田宅!”
命令冷酷而高效。北疆的周军如同终于解开枷锁的猛虎,不再进行战术性的骚扰,而是露出了最锋利的獠牙,向着赵国腹地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攻势。本就因流言和粮道被袭而士气低落的赵军,在周军绝对的实力和泰山压顶般的攻势面前,几乎一触即溃。井陉关在周军内应(由程邈黑冰台策反的赵将)的配合下,三日即告易手。通往邯郸的大门,豁然洞开。
与此同时,燕国境内,蒙恬主力南下,与王翦会师,使得赵国压力倍增。而留守的周军将蓟城围得水泄不通,日夜不停地用投石机轰击城墙,挖掘地道。燕王丹困守孤城,外无援军,内部因荆轲失败而人心离散,已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天下大势,如同雪崩,再也无法挽回。
就在北地烽火连天、决定最终归属的时刻,南方的洞庭郡,却是一派与战争截然不同的景象。时值盛夏,湖光山色,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渔歌互答。然而,站在这美景之前的屈原,心中却无半分闲适。
他刚刚处理完一桩因推行《田律》而引发的纠纷。郡府小吏急于求成,在划分新田时手段粗暴,引发了村社间的械斗。屈原闻讯赶到,并未偏袒任何一方,而是召集三老、里正及当事双方,于大槐树下,依据新政条文,结合当地旧俗,细细剖析,公正裁断,最终平息了纷争,双方皆心服口服。处理完毕,已是黄昏,他便信步来到了这洞庭湖畔。
手中,紧紧攥着两份刚刚收到的文书。
一份来自雒阳,详细描述了荆轲刺周失败的经过,以及姬延那番关于“一人之恩义”与“天下苍生之大义”的论述。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与冷酷。
另一份,则是来自北疆的军报抄件,上面清晰地写着周军已破井陉,兵锋直指邯郸,燕都蓟城被围,覆灭在即。
两份文书,如同两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荆轲的失败,他并不意外。在与姬延有限的几次交锋中,他已深深体会到那位年轻天子的可怕。那是一种超越了简单武力、直指人心的掌控力。令他心潮难平的,是姬延对荆轲说的那番话。
“一人之恩义……天下苍生之大义……”
这句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曾几何时,他也将忠君置于至高无上的位置。可熊横的昏聩,昭景的贪婪,楚国的灭亡,以及这数月来在楚地亲眼所见——新政之下,庶民那虽然微小却真实存在的希望——这一切,都让他坚守的信念产生了深深的裂痕。
姬延是敌人,是覆灭他故国的元凶。但他推行的政策,客观上,似乎又在践行着某种他屈原曾经梦想却无力实现的“大义”。这种认知上的撕裂,比亡国之痛更让他煎熬。
“屈大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是沈诸梁,那日闯入别馆的年轻士子,如今竟一路追随他到了洞庭,成了他身边一个没有名分却颇为得力的助手。“天色已晚,湖风甚凉,还是回驿馆吧。”
屈原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被落日染成金红色的浩瀚湖面,喃喃道:“诸梁,你看这洞庭湖,烟波浩渺,吞纳百川。昔日楚地,亦如这湖水,自有其气象。如今,周室欲以雒阳之‘渠’,规整天下万川,令其同流……你说,这是福是祸?”
沈诸梁沉默片刻,谨慎地答道:“大夫,水无定形,渠有常道。若无渠规,水或泛滥成灾,或干涸断流。周室之政,或似开渠,虽约束了水的自在,却也给予了水定向流淌、滋养两岸的可能。至于福祸……或许,要看这渠开得是否得法,是否真能泽被苍生。”
“泽被苍生……”屈原重复着这四个字,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姬延以刀兵开渠,其间血污,岂能轻易洗去?”
“血污确难洗净。”沈诸梁看着屈原萧索的背影,鼓足勇气道,“然则,大夫您如今所做之事,不正是在这新渠初成之际,尽力抚平岸边的坑洼,疏导可能淤塞之处,让水流得更平缓些,让沿岸的草木,能多得一丝滋润吗?”
屈原身躯微微一震,霍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沈诸梁。
沈诸梁被他看得有些紧张,但还是坚持说道:“大夫,楚国已矣!熊横之死,是旧楚的终结,而非楚地的终结!楚地的未来,在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万千生灵!您若沉湎于故国之思,弃他们于不顾,与……与那抱石沉江,又有何异?您如今所为,虽看似屈身事周,实则是在为楚地争取未来啊!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更艰难、也更伟大的‘忠’吗?!”
这番话,比那日更加直白,也更加锐利,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屈原心中那摇摇欲坠的旧信念高塔之上。
高塔,终于开始崩塌。
屈原踉跄后退一步,靠在一株柳树上,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他看着眼前这个目光炽热的年轻人,又仿佛看到了在楚地乡村,那些分得土地后露出笑容的农夫,那些在官学中朗朗读书的孩童……
旧楚的魂魄,或许真的已经随着熊横那一撞,消散在章华台前的风雨中了。而活着的楚地,需要的是一个能引领他们在新天之下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的人。
他缓缓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过他那饱经风霜、刻满痛苦与挣扎的面颊。
良久,他睁开眼,眼中的迷茫与痛苦并未完全消散,但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决然。
他走到湖边,蹲下身,掬起一捧冰冷的湖水,用力洗了洗脸。然后,他站起身,对沈诸梁,也仿佛是对自己说道:
“走吧,回驿馆。”
“明日,我们去江北郡。那里推行新政,似乎遇到了不小的阻碍。”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飘忽,而是带上了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沈诸梁看着屈原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却又背负起更沉重使命的背影,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欣慰。他知道,这位他崇敬已久的大夫,终于在那无尽的痛苦与挣扎中,为自己找到了一条虽然布满荆棘、却可能通向光明的道路。
而就在屈原于洞庭湖畔完成内心艰难蜕变的同时,北疆的战报再次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雒阳姬延的案头。
王翦与蒙恬联军,已攻破邯郸!赵公子偃于乱军中被杀!赵国,宣告灭亡!
如今,整个天下,只剩下了一座被重重围困、摇摇欲坠的蓟城。
姬延看着这份捷报,脸上无喜无悲。他走到那幅巨大的天下舆图前,拿起朱笔,在代表赵国的区域,缓缓画上了一个巨大的、猩红的叉。
然后,他的目光,投向了地图上最后那片代表着燕国的、孤零零的赤色区域。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了“蓟城”二字之上。
统一天下的最后一步,近在咫尺。
然而,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了南方,闪过了那个在洞庭波光中,身影萧索却目光渐定的三闾大夫。
这最后的收官,似乎还差最后一块,也是最特殊的一块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