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宫里的孙嬷嬷就在殿外候着,脸上挂着标准的、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笑容,可那眼神里的探究,却像针一样扎人。
林锋然心里警铃大作。太后?他那便宜娘亲(或者说,朱祁镇的娘亲)孙太后?她老人家常年礼佛,不太管事儿,怎么消息这么灵通?江雨桐前脚刚进宫,后脚她就知道了?还要见?
这绝对不是简单的“想见见忠烈之后”。
林锋然下意识就想拦着。宫里水深,太后虽然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但权力场上的母子情分能有几分真?他可不想让江雨桐这刚出狼窝(南京的孤苦生活),又进虎穴(宫廷斗争)。
他清了清嗓子,对张永说:“去回孙嬷嬷,就说江姑娘一路劳顿,朕正要让她好生歇息。改日,朕亲自带她去给太后请安。”
他想先把人保住再说。
谁知,一直跪在地上沉默不语的江雨桐,却忽然开口了,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一股决绝:
“陛下,民女愿往。”
林锋然一愣,低头看她:“你……”
江雨桐依旧低着头,但背脊挺直了些:“太后娘娘召见,是民女的福分。民女不敢因己身疲累,而失礼于太后。”
她的理由冠冕堂皇,挑不出错。但林锋然分明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丝“让我去面对吧,别再为我惹麻烦”的意味。这女人,还是那么倔,明明心里怕得要死(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却不肯躲在他这个皇帝的“庇护”下。
孙嬷嬷也适时地在殿外笑着附和:“是啊陛下,太后娘娘也是心疼江姑娘,想看看是怎样的好姑娘,陛下就放心让老奴带过去吧,保准儿一会儿就全须全尾地给您送回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锋然再拦着,反倒显得他心里有鬼似的。他只好挥挥手:“罢了,那你就跟孙嬷嬷去吧。替朕给太后问安。”
“民女遵旨。”江雨桐磕了个头,站起身,依旧垂着眼,跟着孙嬷嬷走了。自始至终,没再看林锋然一眼。
林锋然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闷得慌。这皇宫,真是没一刻消停!
…………
打发走了江雨桐这块“心病”,林锋然决定去御膳房转转,看看他的“餐饮改革”推进得怎么样了,顺便散散心。
一到御膳房,气氛明显不一样了。之前那个趾高气扬的刘公公被撸了,换上来暂管事的钱安,是个干瘦的小老头,戴着老花镜,正拿着个算盘和一本账册,跟几个管事低声说着什么,一副老学究的派头。看到皇帝来了,众人连忙行礼。
“都忙你们的。”林锋然摆摆手,走到钱安面前,“钱安,怎么样?还顺手吗?”
钱安推了推眼镜,一板一眼地回话:“回陛下,奴婢正在核对近日食材采买的出入账。尚膳监历年积弊甚多,账目混乱,需得细细梳理。”
哦?一上来就抓账本?林锋然来了兴趣:“发现什么问题了?”
钱安指着账册上一处:“陛下您看,这每日采买鲜肉一百斤,但据奴婢初步核查,各宫主子、加上侍卫人等实际用度,即便算上损耗,最多也就七十斤足够。这多出的三十斤……去向成疑。还有这时鲜果子,价格虚高得离谱……”
林锋然一听,好家伙,这就开始摸到贪腐的边了!这老文书,有点东西啊!看来自己瞎猫碰上死耗子,点了个宝贝?
“查!给朕细细地查!”林锋然立刻来了精神,“不要怕得罪人,朕给你撑腰!需要人手,跟张永说!”
“奴婢遵旨。”钱安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这时,小栗子端着一个白瓷碗,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陛下,您昨日说想吃点清淡爽口的,奴婢……奴婢试着用新送来的嫩豆腐,点了些糖水,您尝尝合不合口味?”
林锋然接过来一看,碗里是白嫩嫩的豆腐脑(或者说豆花),上面浇了琥珀色的糖浆,还撒了点干桂花。他尝了一口,豆香浓郁,口感滑嫩,甜而不腻,带着桂花的清香,在这油腻的宫廷饮食里,简直是一股清流!
“嗯!这个好!”林锋然眼睛一亮,“好吃!清爽!小栗子,有你的啊!这叫啥?”
小栗子不好意思地挠头:“奴婢瞎做的,还没取名……”
“嗯……就叫……‘杏仁豆腐’……不对,没杏仁……叫‘甜蜜豆花’吧!不错!”林锋然心情好了点,又对钱安说,“老钱,你看,这豆腐不值几个钱吧?但做出来,好吃又实惠。以后这类小吃甜品,可以多研究。还有,这豆花,可以做成咸的嘛!放点虾皮、紫菜、酱油、榨菜末……那滋味,绝了!”
他忍不住开始灌输现代咸豆花理念。小栗子听得两眼放光,连连点头。钱安则是在旁边默默掏出个小本子(也不知道他哪来的),用炭笔唰唰记着,嘴里还念叨:“豆腐……本贱价……可制甜咸二味……创新……开源节流之可能……”
林锋然看着这一老一少,一个敢想敢干,一个严谨细致,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培植势力,未必一定要从朝堂大臣开始啊!把这御膳房整顿好了,说不定就是个突破口?这里牵扯到采买、账目、人事,简直就是个小社会。要是能把这里理顺了,摸清里面的门道,将来整顿更大的内府财政,甚至吏治,是不是就有了经验?
他越想越觉得有戏。
…………
与此同时,慈宁宫内。
孙太后并没有像林锋然想象的那样,对江雨桐进行各种盘问或刁难。她只是让江雨桐坐在下首,问了问她在南京的生活,身体可好,语气颇为温和。
“好孩子,你父亲是忠臣,委屈你了。”孙太后叹口气,“如今回了京,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哀家说。”
江雨桐恭敬地回答:“谢太后娘娘关怀,民女一切都好。”
孙太后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听说,陛下在瓦剌时,你曾与他……共过一段患难?”
江雨桐心中一震,知道正题来了。她谨慎地答道:“回太后,民女当时不幸被俘,与陛下……同在一处,陛下仁厚,对民女等多有照拂。” 她刻意淡化了两人的关系。
孙太后笑了笑,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打量着江雨桐:“陛下历经磨难,性子似乎也变了不少。如今回来了,身边也没个贴心的人知冷知热。皇后身子弱,又要操心六宫事宜……唉,皇帝身边,总得有个细致体贴的人伺候着才好。”
江雨桐的心猛地一跳,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敢接话,只是把头垂得更低。
孙太后见她这般,也不再多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好了,你也累了,回去好生歇着吧。在京城若闷了,可常来宫里陪哀家说说话。”
“是,民女告退。”江雨桐如蒙大赦,行礼退了出来。直到走出慈宁宫很远,她才感觉自己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太后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她本已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层层涟漪。太后的意思,难道是……想让她入宫?
这个念头让她瞬间慌了神。不,她不想!她只想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是,陛下他……会怎么想?他今日召自己进宫,真的只是为了抚恤吗?他刚才……似乎是想拦着太后来着?
江雨桐心乱如麻,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感觉每一步都踩在云端,那么不真实。她只想回江南,过平静的日子,为什么就这么难?
而另一边,林锋然在御膳房得到了一个让他更心烦的消息。
钱安查账初步有了结果,他面色凝重地向林锋然禀报:“陛下,奴婢发现,尚膳监多年来有一大笔银钱的亏空,似乎……与前司礼监太监,以及……以及一些宫外皇商有关,牵扯甚广。而且,奴婢隐约觉得,这账目做得如此粗糙,似乎……是故意留的破绽?”
故意留破绽?林锋然眉头紧锁。这是什么操作?留着自己抓把柄?还是……另有所图?
他感觉,这看似小小的御膳房,水一点也不比朝堂浅。而他整顿内府的第一个落脚点,似乎就踩进了一个不知深浅的漩涡里。
(第43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