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皇后那句“务必小心膳食”的提醒,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乾清宫表面暂时的平静。
林锋然看着那盒精致的糕点,心中寒意陡生。连皇后都察觉到了宫中的暗流,甚至需要冒险用这种方式提醒他,可见局势已凶险到何种地步。这皇宫之内,恐怕想让他死的人,远不止石亨一党。
他没有动那些糕点,只是让来福秘密处理掉。信任,在此刻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翌日早朝,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朱骥被劫的消息显然已经传开,官员们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不安。石亨和徐有贞站在班首,脸色阴沉,看向林锋然的目光中,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果然,朝议刚开始,石亨便率先发难,不过这次他学乖了,没有直接咆哮,而是由徐有贞出列,用一种忧国忧民的语气奏道:
“陛下,朱骥被劫,京城震动,此非小事。臣等反复思量,皆因朝中奸佞未清,内外勾结所致。陛下仁德,不欲牵连过广,然除恶务尽,否则遗祸无穷。臣听闻,昨日陛下有意令王直、胡濙二位老臣暂理阁务,二位老臣固然德高望重,然年事已高,精力恐有不济,且于整肃朝纲、清除余孽之事,未必有雷霆手段。值此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臣斗胆举荐数人,入阁参赞机务,以解陛下之忧。”
说罢,他呈上一份名单,上面罗列了几个名字,无一不是他的亲信或石亨的党羽。
林锋然接过名单,扫了一眼,心中冷笑。这是要强行塞人,架空王直和胡濙,甚至可能直接掌控内阁!
他没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站在文官班列靠前位置的王直和胡濙:“王先生,胡先生,徐爱卿所奏,二位以为如何?”
王直须发皆白,神色平静,出列缓缓道:“老臣年迈昏聩,本不堪重任。然陛下有命,不敢推辞。至于徐大人所荐贤才,老臣不敢妄议,一切但凭陛下圣裁。”这话滴水不漏,既表明服从安排,又不掺和进争斗,老狐狸本色尽显。
胡濙则更圆滑些:“陛下,内阁乃机枢重地,人选确需慎重。王尚书与老臣,可暂为陛下看守印信,处理日常政务。至于增补阁臣,确有必要,然需考量资历、政声、人望,方能使人心服,朝局安稳。”
两人一唱一和,既没有反对徐有贞(避免直接冲突),又强调“资历、政声、人望”,无形中给徐有贞推荐的那些资历尚浅或名声不佳的党羽设置了障碍。
林锋然心中稍定,有这两位老臣在前面挡着,事情就好办一些。他正要开口,石亨却忍不住了,粗声道:“陛下!当此之时,讲究什么资历名声?有能力为陛下分忧、清除奸党才是正经!徐大人所荐之人,皆是干才,正合用人之际,陛下当速作决断!”
他这话近乎逼迫,殿内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林锋然知道,不能再退让了。他放下名单,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石亨和徐有贞身上,声音沉稳而有力:
“石将军,徐爱卿,尔等忠心,朕已知之。然内阁乃国家枢机,非比寻常。王先生、胡先生,乃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暂理阁务,正可安定人心。增补阁臣之事,关乎国本,不可不慎。朕意,由吏部会同都察院,考察在京四品以上官员,择其贤能者,列名具奏,再由朕与二位老先生,并诸部院大臣,共同商议裁定。如此,方能公允,服膺众心。”
他祭出了“程序正义”和“集体决策”的大旗,将任命阁臣的权力从石亨、徐有贞想要的黑箱操作,拉回到了相对公开和复杂的官僚流程中。这需要时间,而时间,正是林锋然目前最需要的。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引经据典,让石亨和徐有贞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徐有贞张了张嘴,最终只能躬身道:“陛下……思虑周详,臣遵旨。”只是那声音,带着明显的不甘。
石亨更是气得脸色铁青,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又一次交锋,林锋然凭借皇帝身份和话语权,勉强守住了防线。但他知道,石亨的耐心正在迅速耗尽。
退朝后,林锋然立刻召见了刚刚被任命暂理内阁事的王直和胡濙。
在乾清宫暖阁内,林锋然褪去了朝堂上的威严,显得颇为诚恳:“二位先生,如今朝局艰难,内有权臣跋扈,外有隐患未除,朕年少德薄,还需二位先生鼎力相助。”
王直和胡濙都是人精,自然明白皇帝召见他们的用意。王直沉吟道:“陛下放心,老臣等既受皇命,自当尽心竭力。石亨、徐有贞等人,虽有拥立之功,然其心难测,陛下确需谨慎。老臣等在朝中尚有些许故旧门生,或可助陛下稳定部分人心。”
胡濙则更实际一些:“陛下,当务之急,是稳住京营,厘清财赋。京营兵权,绝不可尽落石亨之手。至于财赋……去岁至今,战事连绵,国库空虚,需得及早谋划。”
林锋然点头,这正是他所虑。他趁机提出:“朕欲查阅兵部武库司近年档案,尤其是军械损耗与库存记录,二位先生以为如何?”
王直和胡濙对视一眼,都有些讶异。王直道:“陛下欲查军械档案?此事……虽属兵部分内,然骤然查阅,恐引人猜疑。不知陛下……”
林锋然不能明说怀疑石亨等人通敌盗卖军械,只得含糊道:“朕只是觉得,土木堡之败,军械补给或有问题,想厘清旧账,以免重蹈覆辙。”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胡濙道:“陛下心系武备,老臣敬佩。此事可由老臣以清点战备、核销旧账的名义,行文兵部,调阅相关档案,应不至引人注目。”
“如此甚好,有劳胡先生了。”林锋然松了口气。有这两位老臣出面,事情就好办多了。
送走王直和胡濙,林锋然刚喘口气,来福便悄声禀报:“陛下,王勤有密报。”
“讲。”
“王勤查到,曹吉祥近日与宫外几个山西籍的商人来往密切,这些商人,主要做的是……与蒙古各部的皮货、药材生意。”
山西商人!与蒙古各部贸易!林锋然眼中精光一闪。这似乎与那本密册上的记录对上了!曹吉祥果然不干净!
“还有,”来福继续道,“江姑娘那边也传了消息,她父亲旧部发现,之前暗中打听陛下在瓦剌情况的人,似乎与这几个山西商人,也有些间接关联。”
线索开始串联起来了!石亨、徐有贞在朝,曹吉祥在内,宫外还有这些可能充当白手套的商人!一个庞大的、可能通敌的利益网络,逐渐浮出水面!
林锋然感到一阵兴奋,又一阵寒意。兴奋的是终于抓住了对方的尾巴,寒意的是这个网络如此盘根错节,想要扳倒他们,难度超乎想象。
他必须拿到更确凿的证据!
“告诉王勤,继续盯紧曹吉祥和那些商人,特别是他们的资金往来和货物清单。让江姑娘的人也暗中协助,但要绝对小心,不能暴露。”林锋然吩咐道。
“是。”来福领命,正要退下。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曹吉祥惊慌失措的声音:
“陛下!陛下!不好了!西苑……西苑太液池里……发现一具浮尸!”
林锋然心中猛地一沉。太液池?浮尸?
他立刻想起昨夜,正是在太液池边的秋水斋,他秘密会见了王勤和江雨桐!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第1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