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冲击着奉天殿的穹顶，也冲击着林锋然的耳膜。他端坐在冰冷的龙椅上，俯瞰丹陛下黑压压跪倒的文武百官，那一张张或惶恐、或谄媚、或麻木、或隐含不服的脸，在摇曳的烛火和透过大门照射进来的晨光中，构成一幅光怪陆离的权力图景。
这感觉……极其不真实。几个小时前，他还是南宫里数砖逗蚁的囚徒，如今却成了这紫禁城、乃至整个大明帝国名义上的主宰。龙袍下的身体依旧能感受到奔跑后的疲惫和厮杀带来的颤抖，脸上的血污虽被擦拭，那股铁锈般的腥气却仿佛仍萦绕在鼻尖。
“众卿……平身。”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威严，但细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百官谢恩起身，垂手肃立，大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殿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军队调动和清理战场的声响提醒着人们，这场权力的更迭远未结束。
曹吉祥上前一步，尖着嗓子，开始宣读由徐有贞仓促拟就的“复位诏书”。诏书中无非是宣称景泰帝（诏书中已改称郕王）病重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众臣拥戴，太上皇顺天应人，重登大宝之类冠冕堂皇的话。
林锋然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扫过殿内。石亨被安置在丹陛下首的一张软椅上，脸色苍白，但眼神中充满了跋扈和得意，仿佛这江山是他一人打下来的。曹吉祥和徐有贞则一左一右，如同哼哈二将，脸上洋溢着从龙成功的狂喜。来福如同影子般站在御座侧后方不远处的阴影里，神情依旧沉稳，但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全场。
他的目光最终与站在角落柱子旁、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江雨桐相遇。她微微低着头，但林锋然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担忧和提醒。在这满殿的野心与欲望中，唯有那道目光，让他感到一丝清醒。
诏书宣读完毕，按例应是百官再次叩拜，然后新皇训话，安排后续事宜。然而，没等曹吉祥宣布流程，石亨却挣扎着抬起没受伤的手臂，声音嘶哑地开口了：
“陛下！如今大局初定，但乱臣贼子尚未肃清！首恶便是那于谦及其党羽！还有朱骥等助纣为虐之徒！请陛下下旨，即刻将其锁拿，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这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许多官员脸色大变，尤其是那些与于谦或多或少有些关联，或内心敬佩于谦为人的人。
林锋然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来了！石亨这是迫不及待地要开始清算了！于谦，那个力挽狂澜保住北京城的功臣，那个他内心其实颇为敬佩的硬骨头，此刻竟成了“首恶”？
徐有贞立刻附和：“石将军所言极是！于谦把持朝政，排斥异己，更曾力主郕王登基，实乃祸国之源！不杀不足以定人心，正朝纲！”
曹吉祥也阴恻恻地补充：“宫内亦需清查，那些忠于郕王的奴婢，一个也不能放过！”
三人一唱一和，杀气腾腾，瞬间将刚刚勉强维持的朝堂秩序推向危险的边缘。不少官员噤若寒蝉，生怕引火烧身。
林锋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他知道，这是石亨等人对他的第一次真正考验。如果他此刻表现出丝毫犹豫或仁慈，立刻就会被这群“功臣”视为软弱可欺，甚至可能怀疑他复位后会不会秋后算账，从而引发新的动荡。
杀于谦？他内心是抗拒的。这不仅违背他现代人的价值观，而且于谦在朝野威望极高，杀他必然寒了天下忠臣良将之心。但不杀？石亨等人绝不会答应，刚刚稳定的局面可能瞬间崩溃。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百官，看到的是恐惧、沉默，还有少数人眼中隐含的期待——或许是期待他能展现出一点不同于石亨等人的“仁君”之气？
就在他犹豫之际，殿外传来一阵骚动。一名将领打扮的人快步进殿，单膝跪地（显然是石亨的心腹）：“启禀陛下！逆贼朱骥及其残部已被围在文华殿，负隅顽抗！另……擒获郕王身边近侍若干，该如何处置，请陛下示下！”
说着，他一挥手，几名军士押着几个衣衫凌乱、面如死灰的太监和宫女来到殿前，粗暴地将他们按跪在地上。其中一人，赫然就是之前在奉先殿那个声音阴柔精明的“王公公”！
王公公抬起头，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看着御座上的林锋然和得意洋洋的石亨等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锋然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是杀伐立威，还是……
林锋然的手在龙袍袖中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看了一眼石亨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又看了一眼台下跪着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的俘虏，最后，目光与江雨桐担忧的眼神再次交汇。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犹豫。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朱骥……若能弃械归降，可免一死，押入天牢候审。”
石亨眉头一皱，刚要说话，林锋然抬手制止了他，继续道：
“至于这些宫人……”他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王公公等人，停顿了一下，“暂押司礼监，严加看管，待朕细细查问郕王……皇弟驾崩详情后，再行发落。”
他没有立刻下令杀人！而是选择了暂时羁押，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这个决定显然出乎石亨等人的意料。石亨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徐有贞和曹吉祥也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殿内百官更是心思各异，有人松了口气，有人更加疑惑，也有人觉得新皇帝似乎……有点优柔寡断？
“陛下！此等逆贼，何必……”石亨忍不住再次开口。
“石将军！”林锋然打断他，语气加重了几分，目光直视石亨，“你伤势未愈，不宜过度操劳。肃清余孽之事，朕自有主张。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安抚京师百姓！传朕旨意，京师戒严，但不得扰民！各部院官员，各安其职，不得懈怠！”
他试图将话题从“杀人”转移到“维稳”上，展现自己关注大局的一面。
石亨碰了个软钉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太过逼迫，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但眼神中的不满显而易见。
第一次权力的交锋，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林锋然凭借皇帝身份的天然优势，勉强压下了石亨立刻清算的要求，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于谦的问题，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朝会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继续进行，林锋然机械地处理着一些紧急政务（主要是安抚和维稳），心思却早已飞远。
当冗长的朝会终于结束，百官心怀鬼胎地退去后，林锋然疲惫地靠在龙椅上，感觉比打了一仗还累。
曹吉祥凑过来，低声道：“陛下，乾清宫已经收拾出来了，请陛下移驾歇息。”
林锋然点了点头，在太监的簇拥下起身。走下丹陛时，他瞥见那名王公公被押下去前，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
回到乾清宫，虽然陈设华丽，但处处透着陌生。林锋然挥退了所有宫人，只觉身心俱疲。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宫墙切割的天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皇帝”这两个字背后那令人窒息的重压。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来福的声音响起：“陛下，有要事禀报。”
林锋然揉了揉眉心：“进来。”
来福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关上门，低声道：“陛下，于谦……已被软禁在家中。石亨和徐有贞的人，已经将他家团团围住。”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林锋然的心，沉了下去。
（第1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