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镇的镇门像一头浴血的巨兽，半开的门缝里塞着断裂的矛杆与敌军的残肢，褐色的血痂沿着城门的木纹蜿蜒而下，在门轴处积成了厚厚的黑垢。刚刚退去的联军留下的不仅是满地尸骸——被踩烂的旌旗碎成布条挂在墙头，浸透血的土块踩上去黏腻打滑，硝烟混着内脏腐烂的腥气钻进鼻腔，呛得人喉头发紧，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秦玉罗靠在镇墙的箭垛旁，左臂缠着的麻布已经被渗出的鲜血染透大半，那支射中她的狼牙箭虽然拔了出来，但箭头带起的碎肉还嵌在伤口里，一动就牵扯着筋肉突突地疼。她咬着牙，用匕首削断多余的布条，指尖的血珠滴在脚下的一块碎甲上，发出“嗒”的轻响。不远处，雷虎正光着膀子吼骂，他那身腱子肉上沾着血和泥，手里拎着个缺了口的铁锅，正往几个饿得眼冒金星的少年手里塞烤得发黑的杂粮饼——那是从联军尸体上搜来的，硬得能硌掉牙，却被少年们攥在手里，像捧着稀世珍宝。
柳轻眉蹲在粮车旁，正用一个豁口的陶碗给镇民分粮。她素日里总爱穿一身月白襦裙，如今却套着件男式的粗布短打，裙摆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露出的小腿上还沾着草屑。她的动作很轻，给每个镇民分粮时，都会轻声说句“慢点吃，还有”，可那粮袋见了底，她的声音就越来越低。最后一个老婆婆接过半碗糙米时，颤巍巍地拉着她的手：“柳姑娘，这粮……真的够吗？”柳轻眉心里一酸，抬头望了眼镇外，强扯出个笑：“婆婆放心，王大哥去搬救兵了，等他回来，咱们就有吃的了。”
这话她说得没底，连自己都骗不过。王临走了快十天，当初他出发时，还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说“等我回来，给你带洛阳的牡丹糕”。可如今，牡丹糕的影子没见着，镇外的联军倒是越聚越多。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挂着个小小的香囊，是王临临走前给她的，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据说能驱虫。她记得那天清晨，他把香囊系在她腰上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腰侧，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却装作没看见，只低声说“好好守着镇子，等我”。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可随即又被现实拉回——镇外传来的“叮叮当当”声越来越响，那是联军在打造攻城锤，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的心上。
秦玉罗恰好瞥见她这细微的神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想起王临走的前一晚，自己去找他商议防务，推开门时，正看见他在灯下给柳轻眉磨一支银簪。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平日里锐利的眉眼变得柔和，他说“轻眉总爱扎个简单的发髻，有支簪子能方便些”。那一刻，秦玉罗忽然觉得，自己手里那柄沉甸甸的长剑，好像不如一支银簪来得温暖。她当时没说话，转身就走，王临追出来问她怎么了，她只说“防务的事明天再说”，可回到自己的营帐，却对着铜镜看了半天——镜里的自己，满脸风霜，额角还有块打仗时留下的浅疤，哪有柳轻眉半分温婉？
“秦将军，粮分完了，一共还剩三袋糙米，两袋粟米。”柳轻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秦玉罗回过神，压下心里的异样，点了点头：“把粮藏到地窖里，分批次发，别让镇民知道粮这么少。”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也吃点东西，看你脸色白的，跟纸似的。”柳轻眉应了声，转身去拿饼，路过秦玉罗身边时，忽然轻声说：“秦将军，你的伤口该换药了，不然会化脓的。”秦玉罗愣了愣，嗯了一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粮车后，心里竟有些发暖。
就在这时，镇外西面的小路上，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不是联军那种杂乱无章的“咚咚”声，而是“嗒、嗒、嗒”，整齐得像有人在打鼓，每一声都落在点子上，带着股训练有素的威严。雷虎第一个跳了起来，抄起身边的长刀：“娘的！又来送死？”镇墙上的弓箭手瞬间绷紧了神经，箭矢“唰”地一下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连呼吸都屏住了。
秦玉罗按住腰间的剑，眯着眼往西边看。薄暮像一层灰纱，罩在小路上，远处的人影渐渐清晰——是一支骑兵小队，约莫二十人，个个穿着亮得反光的盔甲，手里的长枪上挂着红色的缨穗，簇拥着一辆黑色的马车。最扎眼的是他们头顶的旗帜，夕阳下，那面旗帜上的“唐”字红得像血，在风里猎猎作响。
“是李唐的人？！”有人低呼出声，镇墙上瞬间炸开了锅。“李唐怎么会来这儿？”“是来帮咱们的，还是来趁火打劫的？”秦玉罗的心跳得飞快，她想起王临走时说的“去寻李唐使者”，难道……他真的找到了？可为什么来的是一支骑兵，不是使者？
那支小队在镇外一箭之地停了下来，没有摆攻击姿态。马车的帘幕被掀开，一个中年文官走了下来。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唐官服饰，腰间系着玉带，虽然一路奔波，却依旧衣冠整齐。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清了清嗓子，声音像洪钟似的传了过来：“大唐皇帝陛下驾前，雍州牧、尚书令、秦王殿下麾下，行军司马杜如晦，奉秦王令，特来拜会王家镇王临镇主！还请通禀！”
“杜如晦？！”雷虎失声叫了出来，手里的长刀差点掉在地上，“就是那个跟着秦王李世民打天下的杜如晦？”秦玉罗的瞳孔猛地一缩——她在洛阳时，就听过这个名字。据说此人是李世民的左膀右臂，智谋过人，当年李世民平定洛阳，很多计策都是他献的。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亲自来王家镇？
柳轻眉也惊得捂住了嘴，她想起王临曾说过“李唐若想取天下，必重人才”，可她没想到，李唐会重视到派杜如晦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香囊，心里忽然生出个念头：王大哥要是在，他会怎么选？
秦玉罗强压着心里的震动，往前一步，拱手道：“原来是杜司马驾临，失敬！在下秦玉罗，暂代镇主主持镇务。只是……杜司马来得不巧，我家主公日前外出未归，镇内事务，暂由我等代理。”她的声音很稳，可手心却出了汗——她没说王临去了哪里，也没开门，这是眼下最稳妥的做法。
杜如晦听了，脸上没什么意外，反而笑了笑：“原来如此。无妨，杜某此行，本也为王镇主与贵镇上下而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镇墙上那些面黄肌瘦却握着武器的镇民，继续道，“如今镇外强敌环伺，镇内想必亦是艰难。杜某可否入镇一叙？或许，杜某能解贵镇眼下之困。”
这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里。秦玉罗转头看向雷虎和柳轻眉，雷虎急得直跺脚：“秦将军，开门吧！杜如晦可是大人物，他说能解围，说不定真能行！”柳轻眉却皱着眉：“可王大哥不在，我们能做主吗？万一这是个圈套……”
秦玉罗的心里也在天人交战。开门，万一联军和李唐串通好了，镇里的人就全完了；不开门，镇外的攻城锤明天就能砸开镇门，刘黑闼的大军也快到了，到时候还是死路一条。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杜如晦喊道：“杜司马见谅，兵凶战危，不得不防。请杜司马稍候，容我等商议片刻。”
杜如晦颔首，站在原地耐心等待。他身后的骑兵一动不动，连马都站得笔直，不像联军的士兵，一停下来就东倒西歪。秦玉罗看在眼里，心里的天平悄悄倾斜了——这样的军队，不像是来设圈套的。
镇墙内的一间破屋里，秦玉罗、雷虎、柳轻眉和苏老丈聚在了一起。苏老丈是镇里的老人，王临刚建镇时就跟着他，此刻他坐在个破凳子上，唉声叹气：“归附李唐？那咱们王家镇就不是王镇主的了！他辛辛苦苦把咱们这些流民聚在一起，可不是为了给别人当手下的！”
雷虎急道：“苏老丈，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再不找援兵，咱们都得死！李唐给的条件要是好，先归附了，等王大哥回来再说！”
柳轻眉坐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想起王临走时，曾跟她说过自己的志向：“我想让王家镇的人，不用再受颠沛流离之苦，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吃饭。”可如今，要让他放弃这个志向，去归附李唐，他会愿意吗？她又想起那天清晨，他给她系香囊时，说“轻眉，等镇安稳了，我就带你去洛阳看牡丹”。要是镇没了，什么牡丹都看不成了。她抬起头，轻声说：“我觉得……可以听听杜司马的条件。王大哥要是在，他肯定也会以镇民的性命为先。”
秦玉罗看了她一眼，心里忽然想起王临常说的“秦将军，你太刚了，有时候得学学轻眉的柔”。她以前总不服气，可现在觉得，柳轻眉说得对。她站起身，斩钉截铁地说：“苏老丈，我知道你舍不得王镇主的基业，可基业没了能再建，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开门，请杜司马进来！”
沉重的镇门缓缓打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在诉说着镇里人的忐忑。杜如晦带着两名护卫，坦然走了进来。他的目光扫过镇内的景象：断壁残垣上沾着血，孩子们躲在大人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他，几个受伤的士兵靠在墙边，用布裹着伤口，却依旧握着刀。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样的镇子，能在联军的围攻下撑这么久，不简单。
众人来到一间勉强收拾出来的厅堂，所谓的“厅堂”，不过是间大点的破屋，地上的裂缝能塞进一根手指，屋顶还漏着光。秦玉罗找了几张相对完整的破凳，摆了摆：“杜司马，敝镇简陋，招待不周。”
杜如晦摆摆手，不在意地坐下：“秦将军不必客气。我开门见山，秦王殿下素闻王镇主的为人，知道他以流民之身建镇，抗暴政，抚百姓，是个难得的义士。如今贵镇面临大难——窦建德的大将刘黑闼，带着五千精兵正在赶来，不出三日就能到；镇外的李家庄和黑风寨，也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他顿了顿，看着众人变了的脸色，继续道，“殿下不忍见义士蒙难，百姓遭殃，特派我来招抚贵镇归唐。”
雷虎忍不住问：“归唐？那我们还是自己管自己吗？”
杜如晦笑了笑：“殿下承诺，若王镇主归唐，可表奏陛下，封他为‘漳水县公’，他依旧能管着王家镇，练兵、征粮都由他做主，只是名义上尊奉大唐，打仗时听从调遣就行。而且，只要你们同意，我现在就派人去请唐军先锋，明天一早就能到，帮你们击退联军！”
这话一出，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样的条件，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秦玉罗的心跳得飞快，她看着杜如晦，忍不住问：“杜司马，秦王殿下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么好的条件？我们不过是个小小的镇子，不值得殿下如此费心吧？”
杜如晦端起桌上的一碗水，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秦将军，你可知道贵镇的位置有多重要？这里是窦建德的腹地，你们要是归了唐，就像一根钉子扎在窦建德的心里，他想往西打，就得先顾忌你们。殿下是个聪明人，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他说得坦诚，既没隐瞒王家镇的战略价值，也没夸大李唐的善意。
秦玉罗和雷虎、柳轻眉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决心。她深吸一口气，对杜如晦说：“杜司马，秦王殿下的厚意，我们心领了。只是王镇主不在，我们不能替他做主。但镇里的情况您也看到了，不能再等了。我秦玉罗以项上人头担保，只要唐军明天能来解围，我一定劝王镇主归唐！”
杜如晦点了点头，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好！秦将军快人快语！你现在写封信，说明情况，我让我的亲随送去秦王军中，最迟明天清晨，援兵必到！”
柳轻眉立刻找来笔墨纸砚——那是王临留下的，纸是糙纸，墨也快干了。她磨墨时，手腕微微发抖，心里既期待又忐忑。秦玉罗接过笔，一笔一划地写着信，每一个字都写得很重——这封信，关系着整个王家镇的生死。雷虎站在她身后，不停地搓着手，嘴里念叨着“明天一定要来援兵”。
信写好了，秦玉罗、雷虎、柳轻眉都签了名，交给杜如晦的亲随。那亲随接过信，翻身上马，“驾”地一声，朝着西边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弧线。
夜幕渐渐降临，镇外联军的营火亮了起来，像一片鬼火，映得半边天都红了。镇里的人都没睡，坐在自家门口，望着西边的方向，盼着援兵的到来。柳轻眉坐在镇墙下，手里攥着那个艾草香囊，轻轻嗅着里面的味道——那是王临的味道，能让她安心。她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心里默念：王大哥，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吧，我们等你。
秦玉罗站在她身边，也望着西边。她想起王临走时，自己对他说“你放心去，镇里有我”，现在想来，这句话说得真重。她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对王临的心思，或许不只是“下属对主公”那么简单。他每次打仗回来，都会第一时间问她“伤着没”；他知道她不爱吃甜的，却总给她带洛阳的咸酥饼；他看她练剑时，眼里的光比太阳还亮。这些细节，以前她没在意，现在却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她轻轻叹了口气——等他回来，或许该跟他说说这些。
杜如晦站在破屋的窗前，看着镇外的营火，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想起秦王李世民对他说的“王家镇是颗好棋子，一定要拿下”，现在看来，这颗棋子，很快就能到手了。他低声呢喃：“王临……你要是聪明，就该知道归唐是最好的选择。我倒要看看，你回来之后，会怎么选。”
而此刻，远在西行路上的王临，正骑着一匹瘦马，在夜色中赶路。他的脸上沾着尘土，衣服也破了，怀里揣着李唐使者给的信物——那是一块刻着“唐”字的玉佩。他心里很着急，不知道镇里的情况怎么样了，秦玉罗的伤好了没，柳轻眉有没有按时吃饭。他催着马，不停地说：“快点，再快点，镇里的人还等着我。”
他不知道，王家镇已经来了一位重要的使者，一场关于“归唐”的议论，已经改变了镇里的命运。他更不知道，等他回去时，等待他的，不仅是镇民的期盼，还有秦玉罗和柳轻眉藏在心里的情愫。
夜色越来越深，西边的天空依旧没有动静。王家镇的人，还在忐忑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那支能改变他们命运的唐军。而这场等待，注定会成为他们一生中最难忘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