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那细微的声响和低语，如同鬼魅，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楚峰胸腔里狂乱的心跳声。他死死贴在冰冷的门板上，耳朵努力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动静，但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什么也听不到。
“小陈……刘局让我告诉你……什么都别承认……撑住……有人在想办法……”
这几句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本已近乎绝望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巨浪。是真的吗？还是钱大有他们设计的新圈套？一种更阴险、更毒辣的心理战术？先给予一丝虚假的希望，然后再狠狠地掐灭，从而彻底摧毁他的心理防线？
楚峰的脑子乱成一团麻。刘斌！这个县公安局副局长，他到底站在哪一边？昨晚在木屋，他的出现看似制止了赵强的暴力，实则“依法”接管了自己和那些要命的材料，交给了钱大有。现在，又派心腹司机偷偷传话示警？这前后矛盾的行为，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是首鼠两端，还是另有所图？官场之人，心深似海，他楚峰早已领教够矣！
“什么都别承认……”楚峰咀嚼着这句话。这意味着，对方目前还没有拿到能钉死他的铁证！或者说，对方希望他“承认”的东西，远不止目前掌握的这些！他们想要更多，想把他彻底钉在耻辱柱上！
“撑住……有人在想办法……” 这更像是一针强心剂，尽管微弱，却让他冰凉的手脚恢复了一丝热气。是谁在想办法？秦明心书记？他是否已经察觉到了这边的异常？还是县长李建新在暗中运作？抑或是……更高层的力量？这种可能性让楚峰几乎窒息的心跳，恢复了些许力量。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楚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那张硬板床边坐下。他需要思考，需要在这绝对的逆境中，找到一线生机。既然对方希望他崩溃，希望他认罪，那他就偏要挺直脊梁！既然有人希望他“撑住”，那他就绝不能先倒下！
这一夜，在极度的心力交瘁和时而涌现的微弱希望交织中，楚峰几乎是睁着眼睛度过的。头顶那盏惨白的灯，像一只冷漠的眼睛，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也剥夺了他对时间流逝的准确感知。只有门外偶尔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提醒着他，他并非与世隔绝，只是被囚禁在了这个无形的牢笼之中。
第二天清晨，也许只是天亮了，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时间概念是模糊的。铁门再次被打开，还是昨天那一男一女两个年轻工作人员，送来了简单的早餐——一碗稀粥，一个馒头，一碟咸菜。他们面无表情，放下食物，便退了出去，依旧锁上门。整个过程，没有一句交流。
楚峰没有胃口，但他知道必须保持体力。他强迫自己喝下那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啃完了冰冷的馒头。食物下肚，带来一丝微弱的热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上午九点左右，铁门又一次打开。钱大有带着那两名助手，再次出现。与昨天的声色俱厉不同，今天的钱大有，脸上换上了一副看似平和，实则更加令人不安的表情。他甚至还对楚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
“楚峰同志，休息得怎么样？考虑得如何了？”钱大有在桌子后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一副准备长谈的架势。
楚峰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钱主任，我没有什么需要考虑的。我昨天已经说得很清楚，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钱大有轻轻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楚峰啊楚峰，你还真是嘴硬。看来，一夜的时间，并没有让你想明白自己的处境啊。”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虚伪：“楚峰，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是态度。周县长，乃至市里的韩市长，对你的能力，原本还是欣赏的。年轻人，有冲劲，想干事，这是优点。但是，不能走歪路啊！”
他开始唱红脸了。楚峰心里冷笑，静观其变。
“你擅自离岗，秘密串联，这些虽然违反纪律，但毕竟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如果你能深刻认识到错误，写一份诚恳的检讨，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钱大有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但是！你搜集那些针对周县长、钱副主席以及‘县三建’的不实材料，性质就非常恶劣了！这是诬告陷害！是破坏团结！是严重的政治问题！”
他又开始扣帽子了。
“钱主任，材料是否不实，应该调查后才能下结论。”楚峰不卑不亢地回应。
“调查？”钱大有猛地一拍桌子，虽然力度不如昨天，但威慑力依旧，“证据呢？你那些道听途说、甚至是煽动群众捏造的东西，能叫证据吗？我告诉你楚峰，关于‘县三建’的资质和能力，市里、县里早有定论！周县长推动与‘县三建’的合作，是为了加快苍远县的发展！是经过集体决策的！你一个小小的镇长，凭什么质疑？谁给你的权力？”
他巧妙地偷换概念，将楚峰对具体违规操作的质疑，扭曲成对上级决策和“县三建”整体的否定，并上升到对抗组织的高度。
“钱主任，我质疑的不是决策，是执行过程中的问题！是侵害群众切身利益的问题！”楚峰据理力争。
“群众利益？”钱大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指着楚峰，对旁边的记录员说，“记下来！楚峰承认其行为是打着‘群众利益’的幌子！这就是他对抗组织的思想根源！”
他根本不给楚峰辩解的机会，继续自说自话：“楚峰，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我实话告诉你，你那些所谓的‘材料’，我们已经初步审查了！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你现在主动承认错误，交代是受谁指使，或者是一时糊涂，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继续顽抗到底……”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怜悯和威胁的复杂表情，“组织上已经掌握了新的、更确凿的情况。不仅涉及你的工作问题，还可能……涉及一些经济上的不清不楚。比如，你在负责花谷项目初期，那笔五万元的‘专家指导费’，最终落入了谁的口袋？还有，你妻子奚梦瑶记者，近期账户上多出的那笔来自省城某文化公司的、数额不小的‘稿费’，又作何解释？”
楚峰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冰凉！
五万专家费？那是项目启动时，聘请省农科院一位老专家进行土壤改良的技术咨询费，走的是正规程序，票据齐全！他们竟然想在这上面做文章？至于奚梦瑶账户的稿费？他根本不知情！这分明是栽赃陷害！而且手段如此下作，竟然牵连到了他的家人！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屈辱，让楚峰几乎要失控地站起来！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他明白，这是对方最后的杀手锏！用莫须有的经济问题和个人作风问题（暗示他与奚梦瑶的关系可能被利用）来彻底搞臭他！这是最恶毒、也最难辩解的一招！
“诬蔑！这是赤裸裸的诬蔑！”楚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睛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
“是不是诬蔑，组织会调查清楚。”钱大有看到楚峰的反应，似乎很满意，语气又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我为你好”的虚伪，“楚峰啊，你还年轻，前途无量。何必为了一时意气，把自己搭进去呢？只要你承认在材料问题上有失察之处，是被下面的人蒙蔽了，再配合组织说清楚那几笔款项的问题，我以党性担保，一定向周县长、向市委韩市长为你争取最宽大的处理！最多一个党内严重警告，调离重要岗位，但起码还能保留公职，以后还有机会。可如果你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话里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保留公职？恐怕是开除党籍、公职，甚至移送司法吧！
楚峰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对方为了消灭他，已经不择手段了。不仅要从政治上摧毁他，还要从人格上污蔑他，让他身败名裂！这就是他面对的对手！这就是官场斗争血淋淋的现实！没有底线，没有规则，只有你死我活！
“钱主任，”楚峰缓缓睁开眼，目光中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和决绝，“我楚峰，行得正，坐得直。你说的这些，我没什么可承认的。组织要调查，我配合。但我还是那句话，我问心无愧。”
钱大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伪装的平和终于维持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好！好一个问心无愧！楚峰，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组织不给你机会了！”
他对着记录员吼道：“记录！楚峰态度恶劣，拒不交代问题，对抗组织审查意图明显！”
然后，他恶狠狠地瞪了楚峰一眼，摔门而去。那一男一女也立刻跟上。
房间里再次剩下楚峰一人。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但这一次，绝望之中，却燃起了一股与之同归于尽的惨烈决心。他们越是要逼他认罪，越是要污蔑他，就越证明他们害怕！害怕那些材料背后的真相！
他不知道刘斌的示警是真是假，不知道“想办法”的人是否存在。但他知道，他绝不能屈服！屈服，就是万劫不复！就是承认了这黑白颠倒的一切！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开始疯狂地回忆，回忆那五万专家费的每一个环节，回忆奚梦瑶近期的工作和收入情况。他必须在自己被完全困死之前，找到反击的突破口，哪怕只能撕开一道小小的裂缝！
就在这时，铁门上的小窗被轻轻敲响了。不是工作人员送饭的时间。楚峰警惕地抬起头。
小窗外，闪过一张脸，是那个负责送饭的年轻女工作人员！她的眼神飞快地扫了一眼走廊方向，然后以极快的速度，透过小窗的缝隙，塞进来一个小小的、揉成一团的纸团！紧接着，她的脸迅速消失，脚步声匆匆远去。
楚峰的心跳再次漏跳一拍！他几乎是扑过去，捡起那个纸团，紧紧攥在手心，回到床边，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上只有一行娟秀而略显潦草的字迹，显然是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写就：
“材料副本已安全，奚记者已知情，正在行动。坚持住，天快亮了。”
没有落款。
楚峰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这一次，不是绝望的泪，是绝处逢生、看到一丝真正曙光时激动的泪！
材料副本已安全？！是李建新县长吗？他果然留了后手！奚梦瑶已知情，正在行动！她没有被牵连？她还在外面为了他奔走！
“天快亮了……” 这简单的四个字，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和希望！
虽然不知道这纸条的来源是否绝对可靠，但这无疑是一剂最强的强心针！他不再是孤军奋战！外面，还有人在为他战斗！他必须撑住！必须活着看到天亮！
他将纸条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吞咽下去。毁灭掉这唯一的证据。然后，他挺直了脊梁，坐在硬板床上，望着那盏惨白的灯，眼中重新燃起了不屈的火焰。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或许即将过去。但楚峰知道，最后的较量，也即将到来。钱大有、周远航他们，绝不会轻易罢休。更大的风暴，或许就在下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