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河阳镇，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街道上的行人裹紧外套，行色匆匆，仿佛连空气都凝结成了冰块。
张猛在监狱被打成重伤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巨石，在河阳镇掀起了惊涛骇浪。更令人心惊的是，那些暗中流传的谣言——说张猛之所以遭此毒手，是因为他与楚峰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是楚峰指使他在镇上为非作歹。
这些消息像毒蛇一样，在镇政府大院的每个角落游走。
听说了吗？楚镇长可能要出事了......
我就说嘛，他那么年轻，做事那么冲，早晚要栽跟头。
嘘——小声点，隔墙有耳。
这些窃窃私语，在走廊里、办公室内、食堂的餐桌旁，像瘟疫一样传播着。人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那些曾经对楚峰毕恭毕敬的面孔，此刻都戴上了冷漠的面具。
周二上午八点，楚峰像往常一样走进镇政府大院。他注意到，门口保安老李没有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打招呼，而是低着头假装整理登记簿。走廊里遇到的几个干部，也都匆匆点头示意后就快步离开，仿佛他身上带着什么传染病。
世态炎凉啊......楚峰在心里轻轻叹息，但脸上依然保持着平静。
他的办公室在二楼东侧。推开门，房间里冷冷清清，往日常见的等待请示工作的干部一个都不见了。桌上的电话安静得像断了线，就连窗台上的那盆绿萝，似乎也蔫了几分。
楚峰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的手轻轻抚过窗台，指尖沾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连保洁员今天都没有来打扫。
看来，消息已经传开了。楚峰自言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他刚在办公桌前坐下，准备整理这些年来河阳镇的工作材料，桌上的电话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楚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县委办的号码。
喂，我是楚峰。
楚峰同志，杨书记请你现在立刻到他办公室来一趟。电话那头是杨国福的秘书小王，语气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
好的，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楚峰缓缓站起身。他走到墙角的镜子前，仔细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子。镜中的自己，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然昨晚一夜未眠。
但他挺直了腰板，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该来的总会来。他轻声说，然后拿起外套，走出了办公室。
县委大楼距离镇政府不远，楚峰选择步行。寒冷的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已经开门，偶尔有熟人看见他，眼神中都带着复杂的神色——有关切，有同情，也有幸灾乐祸。
楚镇长！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楚峰回头，看见老周急匆匆地跑过来。这个在河阳镇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同志，此刻满脸焦急。
老周，有什么事吗？
楚镇长，我听说......老周压低声音，左右看了看，张猛在监狱里出事了，还有传言说您也要......
楚峰拍了拍老周的肩膀：别担心，组织上会调查清楚的。你回去好好工作，不要受影响。
可是......
没有可是。楚峰打断他，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河阳镇的工作不能停，特别是花谷项目，那是老百姓的希望。
老周眼眶湿润，重重地点了点头：楚镇长，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看着老周离去的背影，楚峰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刻，还有人愿意冒险来表达关心，这让他感到自己这些年的付出没有白费。
县委大楼威严地矗立在县城中心，高耸的台阶像是通往权力巅峰的天梯。楚峰一步一步向上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
杨国福的办公室在五楼最里侧。秘书小王已经等在门口，见到楚峰，只是微微点头，就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红木门。
杨书记，楚峰同志来了。
让他进来。里面传来杨国福沉稳的声音。
楚峰走进办公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可以俯瞰整个县城。办公室宽敞得几乎有些空旷，深红色的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墙壁上挂着苍劲有力的书法作品——执政为民。
杨国福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而是坐在会客区的真皮沙发上。他今天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中把玩着一串紫檀佛珠。
楚峰来了，坐。杨国福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脸上挤出一丝看似温和的笑容。
楚峰注意到，那笑容并没有抵达杨国福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依然是惯有的威严和审视。
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杨国福亲手沏茶，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他先将热水倒入茶壶，轻轻摇晃后倒掉，然后再放入茶叶，注入热水。一股龙井茶特有的清香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喝茶，刚泡的龙井，压压惊。杨国福将一杯澄澈的茶汤推到楚峰面前。
楚峰没有动那杯茶，只是静静地坐着，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迎向杨国福。
杨国福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品了一口茶，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开始了他的：楚峰啊，你看看你，怎么就把自己搞到这么被动的局面上了？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你年轻，有冲劲，想干事，这我是知道的，县委也是肯定的。河阳镇这几年在你手上，变化确实不小。花谷项目、道路硬化、便民服务中心......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成绩。
楚峰依然沉默，他知道这不过是开场白。
但是啊，楚峰，杨国福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偏偏是你，总是遇到这么多？从之前的永利沙场，到现在的张猛事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顿了顿，观察着楚峰的反应，见对方面无表情，便加重了语气：工作，不是光靠一股子蛮劲就能干好的！要讲究方式方法，要懂得团结同志，更要懂得......敬畏规则！官场有官场的规矩，这叫！你有时候，太执着于你那个了，却忘了头上还有，脚下还有！
杨书记，楚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我所做的一切，自问上对得起天理，下对得起百姓，中间对得起组织的培养和这份工资。我不知道，我敬畏的是哪条王法，又触犯了哪条规矩？
杨国福脸色微微一沉，显然对楚峰的顶撞有些不悦。他手中的佛珠转动得快了些，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姿态。
楚峰啊，你还是太年轻！杨国福语重心长地说，什么叫天理？什么叫百姓？我告诉你，稳定就是最大的天理！大局就是最重要的百姓！你现在搞的，镇上账目被查，干部人心惶惶，项目停滞不前，连监狱里的犯人都牵扯出来，这叫稳定吗？这叫顾全大局吗？
他身体更加前倾，目光逼视着楚峰，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却又冰冷刺骨的意味：刘明山同志马上就要上任副县长，这是市委的决定，是大局！你跟他硬顶，有什么好处？是，你可能觉得委屈，觉得不公。但我问你，这世道，什么时候绝对公平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楚峰听着这番将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的，胸中翻涌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想起张猛在监狱里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模样，想起张老栓被收买作伪证时的惶恐，想起刘明山和永利沙场老板推杯换盏的场景......
这就是所谓的？这就是所谓的？
杨国福见楚峰脸色铁青，沉默不语，以为说动了他，语气稍缓，抛出了真正的目的：今天叫你来，是以县委班长的身份，给你们双方做个和事佬。明山同志那边，我已经谈过了，他也表示，只要你能认识到自己的，在适当的场合表个态，过去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财政所的调查，可以尽快结束；你的停职，也可以只是走个过场。毕竟，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嘛。
表态？表什么态？楚峰的声音冷得像冰。
比如，杨国福轻描淡写地说，在下次合适的会议上，对明山同志的当选表示祝贺和支持，肯定县里近期的工作......等等。姿态放低一点，给彼此一个台阶下。这，就是规矩，就是王法！退一步，海阔天空啊，楚峰！
图穷匕见！终于亮出了底牌！就是要他楚峰当众认输，向刘明山低头，承认自己，以换取苟延残喘的机会！
楚峰缓缓站起身。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愤怒地燃烧，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他俯视着坐在沙发上的杨国福，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这间象征着全县最高权力的办公室里炸响：
杨书记，谢谢您的。但我楚峰跪天跪地跪父母，就是不会向魑魅魍魉下跪！您说的王法，如果是逼良为娼、奖恶惩善的法，那我楚峰，不认这门子王法！您说的天道，如果是让坏人得志、好人受难的道，那我倒要问问，这天，到底还是不是老百姓的天！
杨国福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手中的佛珠地一声掉在茶几上，一颗珠子滚落在地。他猛地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着楚峰：你、你......楚峰！你不要不识抬举！
楚峰不再看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他拉开门，秘书小王正站在门外，脸上写满了惊愕。
楚峰同志......小王欲言又止。
楚峰没有停留，径直走向走廊。身后的门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那个令人作呕的权力场。
走廊里光线明亮，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楚峰却觉得，这世界，从未如此黑暗过。然而，他的脊梁，却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笔直。
下楼的路上，他遇到了几个县委的工作人员。他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匆忙避开。楚峰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在县委书记办公室大逆不道的言行就会传遍整个县委大院。
但他不在乎。
走出县委大楼，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楚峰深吸一口气，感觉胸中的闷气稍稍舒缓。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自语：
如果这就是王法，那我宁愿做个无法无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