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火车最后一声疲惫的嘶鸣,这头钢铁巨兽终于缓缓停靠在了临沂站的月台上。
与洛阳那种深沉厚重、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千年帝都尘埃气息的古城不同,临沂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更加鲜活、更加热烈、甚至带着几分粗粝的商业与生活活力。站台上,南来北往的旅客推搡着,夹杂着浓重山东口音的叫卖声、争吵声此起彼伏;空气中,不再是历史的霉味,而是煎饼果子那朴实的麦香与大酱的咸香,混合着海边城市特有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咸腥。这一切都在清晰地提醒着林岳和梁胖子——他们已是漂泊无根的异乡异客。
两人没有片刻停留,随着人流走出车站,迅速消失在城市纵横交错的街道里。他们最终在一条背离主干道、靠近城乡结合部的混乱区域,找到了一家名为“红运旅社”的小招待所。这种地方龙蛇混杂,人员流动性极大,登记管理混乱不堪,是藏匿身形的最佳选择。
房间狭小而潮湿,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暗黄色的砖石,空气中飘着一股永远散不去的霉味和廉价消毒水的味道。但对刚刚逃出生天的林岳和梁胖子来说,这里已经是天堂。
“把头,我出去踩踩盘子,顺便摸摸情况。”梁胖子几乎是立刻就进入了“工作状态”。他从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翻出一套在火车上买的、本地最常见的廉价运动服换上,又将头发用水胡乱揉了几下,整个人瞬间就从一个眼神悲戚的逃亡者,变成了一个看起来有些邋遢、准备进城务工的普通农民。他揣上几包“大前门”香烟,对林岳点了点头,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消失在招待所外愈发浓稠的夜色之中。
房门被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林岳一人。
他没有开灯,任由自己被黑暗吞噬。他走到窗边,仔细检查了窗户的插销,又回到门口,将门反锁后,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玻璃杯,轻轻地、以一个特定的角度斜靠在门把手上。这样一来,只要门外有人试图转动把手,哪怕是最轻微的动作,玻璃杯也会瞬间滑落,发出的碎裂声足以在第一时间惊醒他。
做完这一切,他才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坐到那张吱呀作响的硬板床上。他没有像在火车上那样抱着凤鸣铜爵,而是将一个用军绿色布包包裹着的小小方盒,轻轻地放在了膝上。
盒子里没有骨灰,只有一把从石头哥坠落的悬崖边,被鲜血浸染过的泥土。这是他们唯一能带出来的、关于那个男人的“遗物”。
抱着这个比千斤巨石还要沉重的盒子,林岳独自一人坐在无边的黑暗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作为一名决策者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巨大压力和孤独。在火车上,他可以靠着仇恨和计划强行支撑,但当一切安静下来,当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这未知的城市时,那种如同潮水般涌来的迷茫和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知道,从他接过发丘印的那一刻起,梁胖子的命,陈晴姐的命,师父的命,甚至石头哥未了的心愿,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了他这个年仅二十岁的肩膀上。从今往后,他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都直接关系到整个团队的生死存亡。
这份责任,比死亡本身,更加沉重。
夜色下的临沂城,展现出与白日截然不同的面貌。视角切换到梁胖子,他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要去的地方,从来不是那些灯红酒绿的高档会所或歌舞厅,因为那些地方的秩序,反而是一种伪装,真正的情报与交易,往往滋生在城市边缘那些最混乱、最没有秩序的角落里。
他的第一站,是临沂城郊一个巨大的货运市场。午夜时分,这里依旧灯火通明,一辆辆解放牌大卡车如同钢铁巨兽般喘着粗气,南腔北调的司机和装卸工们,正凑在路边摊上,就着几碟花生米和猪头肉,喝着廉价的散装白酒。
梁胖子很自然地凑了过去,花了几块钱要了一瓶“兰陵大曲”,便端着酒杯挤到了几个聊得正欢的卡车司机那一桌。
“几位大哥,跑长途的吧?辛苦辛苦!小弟也是干这行的,车在后面坏了,等配件呢,一个人喝着闷,跟几位大哥凑凑热闹,不嫌弃吧?”他脸上堆着憨厚的笑,说话间已经主动给几位司机的杯子里满上了酒。
跑长途的司机大多性格豪爽,见他如此上道,也没人拒绝。三杯酒下肚,气氛便热络起来。梁胖子绝口不提任何敏感问题,只是天南海北地跟他们吹牛,抱怨路况不好、油价太贵。在看似不经意的闲聊中,他轻描淡写地问道:“最近路上条子查车查得严不严?我听人说,好像在逮什么人,咱们这边没啥动静吧?”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司机打了个酒嗝,大手一挥:“严个屁!就前两天在高速口设了几个卡,查了两天就撤了。听说是在找一伙从河南那边窜过来的贼,不过风声早就过去了。倒是最近,总看见几辆挂着外地牌照的越野车在附近晃悠,不像是跑货的,神神秘秘的。”
梁胖子心中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附和着骂了几句,又敬了几杯酒,便起身告辞。
离开货运市场,他七拐八拐,钻进了一个更加鱼龙混杂的夜市小酒馆。这里与其说是酒馆,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棚户,里面摆着几十张油腻腻的桌子,卖“山货”的、跑江湖的、三教九流的人物混杂其中。
梁胖子的目光在场内扫了一圈,最终停留在一个角落的摊位前。那摊主是个精瘦的矮个子男人,面前摆着一些来路不明的野味干货和草药,但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却用黑布盖着几个小小的物件。这是典型的“支锅”摊,明面上卖山货,暗地里也做些“老玩意儿”的生意。
梁胖子走上前,没有去看那些山货,而是蹲下身,压低声音,用一句行话敲开了门:“老板,山里来的?”
那摊主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是来投奔亲戚的,顺便想看看本地有没有什么‘老的、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梁胖子将一根“大前门”递了过去,继续用行话试探,“最近……风声紧不紧?‘水’里还干净吗?”
“风声紧不紧”,是问官方查得严不严。“水里干不干净”,是问这行的黑道上有没有什么乱子。
听到这两句切口,那摊主才终于抬起头,那双如同老鼠般的眼睛警惕地上下打量了梁胖子一番。他没有接烟,而是用更低的声音反问道:“听口音,外地来的?盘子生,可别乱踩水。”
“懂规矩。”梁胖子笑了笑,将烟放在了摊上,“就是想抓几味药,给家里老人补补身子。”
“抓药”也是黑话,意为求购某样东西。
摊主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判断梁胖子的来路。最终,他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缓缓说道:“最近可不太平,水浑得很。你要是想抓药,我劝你还是等等。前两天刚来了一伙人,也是外地口音,看着不像善茬,出手倒是大方得很,也在找‘老物件’。”
梁胖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强作镇定地问:“哦?同行?他们找什么?”
摊主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们问的东西邪乎得很,不问坑口,不问年代,专打听跟‘海’和‘镜子’有关的东西。”
海!镜子!
梁胖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虽然只是两个模糊的词,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伙人,如果不是金先生的势力,也绝对是冲着“照骨镜”来的!他们竟然已经先一步在山东布局了!
他不敢再多问,怕暴露身份,只是装作没听懂的样子,随便买了两包草药,便迅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岳和梁胖子便离开了招待所。梁胖子将昨晚打探到的情报告诉了林岳,林岳听完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那张年轻的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眼神变得愈发深沉。
他们根据石头遗物中,一张夹在书里、地址已经模糊不清的信封,来到了一片充满了年代感的老旧家属区。这里是当地一家早已倒闭多年的国营纺织厂的宿舍,一栋栋红砖砌成的苏式筒子楼,在晨光中显得萧瑟而又破败。墙壁上爬满了青苔,窗户上的油漆大都剥落,露出里面木头的本色。
楼下,几个早起的老大爷正围在一个石桌旁,一边“啪啪”地摔着象棋,一边大声地争论着。
林岳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对着其中一位看起来最和善的老大爷,微微鞠了一躬。
“大爷,您好,跟您打听个人。”
老大爷正悔了一步棋,被对手骂着,心情正不好,没好气地抬起头:“谁啊?”
“石向晚。”林岳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老大爷那原本不耐烦的表情瞬间变得警惕起来,他浑浊的眼睛立刻像探照灯一样,在林岳和梁胖子那身廉价的运动服上下来回扫视着。
“你们找向晚那闺女干啥?”老大爷的声音充满了戒备,“她哥石向东好几年没回来了,就她一个人拉扯着,过得不容易。你们看这穿戴,可别是外面来找麻烦的。”
周围下棋的老大爷也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望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善。在这个封闭的老社区里,任何一个外来者,都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梁胖子刚想上前解释,却被林岳用眼神制止了。
林岳再次向着几位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次,他的腰弯得更低。当他直起身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无法抑制的、真实的悲痛。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爷,您误会了。我们是……是她哥,石向东的朋友。”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受他所托,从外地……给她送点东西回来。”
林岳没有刻意表演,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悲伤,是任何演技都无法模仿的。老大爷们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们能轻易地分辨出虚伪的客套和发自肺腑的真诚。
看着林岳那双通红的眼睛,为首的老大爷那份戒备,终于缓缓地松懈了下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林岳,然后抬起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向了旁边那栋最破旧的居民楼。
“唉,可怜的闺女……顺着这楼梯上去,二楼,左手边第一间就是了。”
“谢谢大爷。”林岳再次道谢,声音已经哽咽。
他和梁胖子顺着老大爷的指引,走进了那栋阴暗的居民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潮湿味道。他们一步步地踏上吱呀作响的水泥楼梯,最终,停在了二楼一扇油漆剥落、露出里面木头本色的、紧闭的门前。
门上没有门牌号,只是贴着一张已经褪色的、小小的红色“福”字。
林岳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只曾握过洛阳铲、曾紧攥发丘印、也曾在火车上立下血誓的手。
然而,当他的指关节即将触碰到那扇冰冷的木门时,却无论如何,也敲不下去了。
那只手,仿佛有千斤重,就那么悬停在半空中。
他不知道,该如何用这只手,去敲开一个女孩对这世界最后的一丝希望。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告诉那扇门背后的她,那个她日夜期盼、唯一的亲人,已经永远地、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