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沉默后,赵构的声音再次响起,较之前多了几分深沉与感慨:“看到你,看到这幅图,倒让朕想起许多往事……”
当年,朕尚为康王,身处险境,几近绝路。那时,若非你父母与谢致远卿家冒死相救,助朕脱困,恐怕……唉,朕未必能有今日。”
此言一出,沈青河心中剧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御座上的皇帝。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父母竟与当今圣上还有这般深厚的渊源,曾于微末险境中施以援手!
赵构将沈青河的惊愕尽收眼底,却并未深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时光荏苒,故人已逝。然这份情谊,朕始终铭记于心。”
“如今,谢卿远在北方,为国周旋;而你,沈家的女儿,亦能秉承父志,为国效力,担此重任。看到你们后辈如此,朕心……亦是感慨万千。”
他的话语在此处微微停顿,目光重新落回那幅《北伐粮道图》上,语气渐渐转回当下的正题,却似乎仍带着方才那层回忆的底色:“好了,往事暂且不提。爱卿,你且为朕细细分说这图上关要,尤其是淮水一段,漕运如何恢复,粮秣如何转运,朕想听听你的具体方略。”
沈青河强压下心中的波澜,深吸一口气,重新凝神静气,指向图卷,开始条分缕析地奏对。
她从江南运河的现状说起,谈到淮水水系的淤塞与疏浚可能,再到沿途军寨的协防与潜在风险,言语清晰,思路缜密。
赵构凝神细听,手指不时在图卷上轻点,询问关键细节。
沈青河一一作答,从漕船规制、纤夫征调、沿途仓廪设置,到如何应对汛期、枯水期等不同水情,皆有考量,甚至提出了利用部分废弃古河道以避开金军重点布防区域的设想。
待沈青河奏对完毕,赵构沉吟片刻,眼中赞赏之色愈浓。
他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沈爱卿年纪虽轻,然思虑周详,条理清晰,于漕运实务见解深刻,远超许多积年老吏。真乃巾帼不让须眉,朕心甚慰。”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为深邃,直接问及核心战略:“粮道乃北伐之血脉,爱卿既已筹划精当。那么,对于北伐大计本身,爱卿可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沈青河心知这是官家在考校她的全局眼光,也是她陈述己见的关键时刻。她深吸一口气,神色愈发郑重,清晰奏道:
“陛下垂询,臣不敢不尽言。北伐之事,关乎国运,欲成其事,需天时、地利、人和,更需多方策应,形成合力。”
“其一,正如陛下所言,命脉系于粮草。臣与百花谷众志士,已在北地秘密经营数年,谷中不仅屯积粮秣,更建有匠作营,可打造、修缮军械。百花谷地处要冲,却极为隐蔽,可作为北伐大军最为可靠的后方根基与粮秣军械转运中枢,确保前线补给源源不绝。”
“其二,北伐大军正面推进之时,需有奇兵策应,扰乱敌军后方。臣可联络北地许氏义军。”
她略作停顿,抬眼观察了一下赵构的神色,继续道,“许氏义军活跃于燕云十六州及河北西路一带,熟悉地形,骁勇善战。若得朝廷暗中支持,他们可在敌后袭扰粮道、焚烧仓廪,使得金兵首尾不能相顾,大大减轻我正面大军的压力。”
“其三,”沈青河语气更为坚定,“岳鹏举将军曾与臣言及,山西、河东一带忠义民兵甚众,皆心向故国。若朝廷北伐旌旗所指,岳将军可遣精干将领联络诸路义军,使其在侧翼呼应,或断敌归路,或收复州县,可成燎原之势。”
“如此一来,陛下坐镇中枢,统筹全局;岳将军等率精锐之师正面克敌;百花谷稳固后方,保障粮饷;北地义军与山西忠义则于敌后及两翼奋起。四方合力,遥相呼应,则北伐大业,成功可期!”
赵构听完沈青河这一番纵横捭阖的论述,眼中精光闪动,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他抚掌叹道:“好!好一个四方合力,遥相呼应!沈爱卿果然胸有丘壑!”
他尤其对“许氏义军”一事表现出浓厚兴趣:“岳飞此人,朕已决意重新启用,委以重任。你所言与岳飞及谢致远卿家此前密奏之策,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然则,谢卿之奏,却未曾提及这北地许氏义军。爱卿方才言,可联络许氏义军,此事……有几分把握?”
沈青河见官家问起,心中一定,坦然奏道:“回陛下,此事臣有九成把握。只因这许氏义军的首领不是别人,正是臣的姨娘,许浣宁。”
“姨娘她……多年来一直在北地暗中积聚力量,联络抗金志士,等待朝廷北伐的时机。若得陛下明诏许以名分,暗中支援钱粮,姨娘必能率义军竭力效命,助我王师成此大功!”
赵构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了然与赞许。
他缓缓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似乎陷入了沉思。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那缕缕檀香依旧袅袅盘旋。
片刻后,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沈青河,语气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探究:“爱卿可知,如今这许氏义军……具体有多少人马?”
沈青河心中微凛,知道这是关键问题,必须据实以告,方能取信。
她略一沉吟,清晰奏道:“回陛下,据臣姨娘许浣宁传回的消息,许氏义军历经多年暗中经营,如今已聚拢忠勇之士不下十万之众,多为骑兵,精于骑射,熟悉北地山川形势,常年活跃于关外及燕云故地,伺机袭扰金兵。”
“十万铁骑?!”赵构几乎是脱口而出,身体猛地前倾,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那光芒又被一层深深的惊骇与疑虑所覆盖。
他放在御案上的手,指节不自觉地收紧。
自苗刘兵变,皇室威严扫地,朝廷根基动摇以来,他赵构日夜忧思的,便是如何巩固皇权,如何掌控兵权。
朝廷经制之兵,尚且需要多方权衡,小心驾驭,而今突然听闻在北地,竟有一支不受朝廷节制,规模高达十万的骑兵力量!这消息,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吓,恰如一记铁锤,重重敲在了他最为敏感的心弦上!
这十万铁骑,若真能为北伐所用,自然是如虎添翼;但若……若控制不当,甚至生出异心,那将是比金人更可怕的肘腋之患!他赵构岂能容忍卧榻之侧有如此一股强大的不受控的力量?
这些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赵构脑中闪过,他的脸色几不可察地变了几变,但帝王的心术让他迅速压下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几乎是眨眼之间,他脸上已恢复了平静,甚至挤出一丝颇为欣慰的笑容,抚掌叹道:
“好!太好了!想不到北地竟有如此忠义之师,实乃天佑我大宋!许卿家……真是巾帼英雄,功在社稷!”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郑重,甚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只是……爱卿啊,此事关系实在重大!十万义军,皆是我大宋的好儿郎,北伐建功,正当其时。”
“然则,粮饷补给,号令统一、如何与朝廷王师协同作战,皆是难题。若处置不当,非但于事无补,反生掣肘。”
赵构目光恳切地看着沈青河:“此事,需得从长计议,周密部署,务求万全。绝不可草率行事,以免辜负了北地义士的一片赤诚,也误了北伐大计。爱卿以为如何?”
他这番话,听起来句句在理,全然是为北伐大局,为义军将士着想。
但沈青河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平和语气下隐藏的深切忌惮与强烈的控制欲。
她心中雪亮,官家这是对这支突然出现的强大力量感到了不安,甚至恐惧,首要想的,已不是如何利用其北伐,而是如何将其牢牢掌控在手中,消除任何可能的威胁。
沈青河面上不动声色,恭敬应道:“陛下圣明!所思所虑,皆是为国为民。北伐乃系统工程,确需统筹规划,号令一致。臣与姨娘皆深知此理,一切行动,自当谨遵陛下庙谟,听从朝廷调度。”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强调许氏义军愿意接受朝廷领导,这稍稍缓解了赵构眉宇间的一丝凝重。
“嗯,爱卿深明大义,朕心甚慰。”赵构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但眼中那抹深思与算计却未散去,“此事,朕会交由枢密院仔细议处,定要拿出一个稳妥的方略来!你且先退下吧!”
“臣,告退。”沈青河躬身行礼,缓缓退出殿外。
直到走出选德殿,感受到外面温暖的阳光,沈青河才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却已沁出一层细汗。
她知道,关于许氏义军的议题,已然在官家心中投下了一颗巨大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必将深远地影响未来的朝局走向。
而如何在这旋涡中保全姨娘的心血,并使其真正为北伐所用,将是她接下来面临的最大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