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屏障无声地竖立起来，横亘在两人之间。
凌夜靠着床沿，粗重地喘息，每一下都牵扯着肋骨的钝痛。他刻意避开苏莞那双盛满了震惊、受伤和泪水的眼睛，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射在钟叔和那两名护卫身上，目光里的警惕和陌生感表演得无懈可击，仿佛一头误入囚笼、受伤却绝不驯服的野兽。
“……你们……是谁？”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又奇异地糅合了一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硬度。
苏莞像是被这句话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白得透明。她看着凌夜，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淌得更急。那眼神，像是看着某种珍贵的东西在眼前骤然碎裂，却连伸手去捞的勇气都被瞬间冻结。
钟叔向前半步，更加彻底地将苏莞护在身后，他的目光如同精密扫描仪，一寸寸地掠过凌夜的脸，试图从那苍白、血污、布满冷汗和刻意维持的冷漠面具下，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凌先生，”钟叔的声音沉稳依旧，但仔细听，能品出一丝极细微的、被压制下去的审慎，“你头部受创，记忆出现紊乱是可能的。我是钟衡，苏氏安全顾问。这位是苏莞小姐，你之前不顾自身安危保护的人。这里绝对安全，你不需要戒备我们。”他刻意放缓语速，用词清晰，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过度的人，同时也是一种试探。
凌夜的瞳孔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是那片空茫的、带着痛苦和困惑的冰封状态。他甚至微微皱起眉，仿佛在努力回想，却又因剧痛而放弃，只是更加握紧了手中的数据核心和存储盘，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不……记得……”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回钟叔脸上，那眼神里的怀疑没有丝毫消减，“……安全？……证明……”
他在索要证明。一个失忆者合乎逻辑的反应，同时，也将试探的皮球踢了回去。
钟叔沉默了两秒。他看了一眼身后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意志力支撑的苏莞，又看了看凌夜那副油盐不进、浑身是刺的模样，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权衡。
“你的伤势需要立刻处理。”钟叔没有直接回应关于“证明”的要求，而是转向了更实际的问题，语气不容置疑，“情绪激动和移动会加重你的伤势。请回到床上，让医生为你检查。”他对着门口的医护人员打了个手势。
两名医护人员再次试图上前。
“别碰我！”凌夜猛地低吼，身体因激动和戒备而绷紧，伤口显然被牵扯到，让他额角的冷汗瞬间密集，呼吸也更加急促，但他依旧死死靠着床沿，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眼神凶狠地瞪着靠近的人。“……东西……我的……”他示意了一下紧握的存储设备，姿态完全是护食的伤兽。
僵持。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苏莞看着凌夜因疼痛和戒备而扭曲苍白的脸，看着他身上渗出血迹的绷带，看着他哪怕“失忆”也本能般紧握那些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东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搓，酸涩和疼痛几乎要淹没她。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强行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无论他是不是真的忘了，他现在需要的是治疗。
“钟叔。”她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已经努力恢复了冷静，“先处理伤口。其他事情，等他稳定再说。”
她上前一步，不再试图靠近凌夜，而是对医护人员吩咐道：“镇静剂。最低剂量，确保他能接受治疗，但不能影响神经和认知判断。”她的目光扫过凌夜头上的伤口，语气坚决，“必须立刻扫描头部，排除颅内出血。”
“小姐……”钟叔似乎想说什么。
“照我说的做。”苏莞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是她很少显露出的、属于苏家继承人的一面。
钟叔看了她一眼，不再反对，微微点头。
医护人员取来注射器和药剂。
凌夜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冰冷，身体肌肉绷紧，似乎准备拼死反抗。
苏莞的心揪紧了，她看着他的眼睛，放缓了声音，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而不带任何压迫感：“只是让你睡一会儿，好好处理伤口。没有人会动你的东西。我保证。”她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型保险箱，“你可以看着我们把它放进去，只有你知道密码，好吗？”
她的眼神真诚，带着未干的泪痕，还有一种竭力维持的镇定。凌夜看着她，冰冷的目光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松动，但戒备依旧。他沉默着，像是在评估。
医护人员趁着这短暂的僵持，迅速上前，极其熟练地将微量镇静剂推入他的静脉。
凌夜的身体猛地一震，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似乎想挣扎，但药效发作极快，那点强撑着的力气和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他眼中的冰冷和陌生逐渐被无法抗拒的疲惫和模糊取代，最后，深深地看了苏莞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头一歪，再次陷入昏迷。
医护人员连忙扶住他软倒的身体，小心地将他重新安置回床上。
苏莞看着他被放平，看着医护人员重新连接监测仪器，进行更详细的检查和处理，看着他那张即使昏迷也依旧紧蹙着眉头的脸，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她走到托盘边，拿起那个数据核心和便携存储盘。触手冰冷坚硬。她依言将它们放入了墙角的嵌入式保险箱，关上门，设置了一个临时密码。
“钟叔，”她转过身，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在他醒来、确认情况之前，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触这两件东西，包括你。明白吗？”
钟叔目光微闪，恭敬地低头：“明白，小姐。”
“加强这里的安保等级。所有人员轮值记录即时同步给我。医护人员必须两人一组，全程记录。”苏宛继续下令，条理清晰，“我需要知道他伤势的全部细节和可能的后遗症。还有，关于那种莹蓝色液体，有分析结果了吗？”
她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心脏悬在半空。
钟叔的脸色凝重起来：“初步分析出来了，成分极其复杂，包含多种高活性神经递质阻断剂、基因表达诱导剂以及……一种无法完全解析的未知有机物质。它不像毒药，更像是一种……强效的生物编码催化剂或者……锁钥。”
“锁钥？”苏莞蹙眉。
“只是猜测。它的作用机制不明，但可以肯定，它对中枢神经系统有极强的亲和性和潜在影响。目前未在苏莞小姐您的血液中检测到该物质残留，但不排除其已代谢或作用于更深层次……”钟叔的语气带着谨慎，“需要更高级别的实验室和专家进行深度解析。”
未知。潜在影响。中枢神经。
每一个词都像锤子敲在苏莞心上。她想起自己指尖那无法控制的颤抖，想起昏迷前那短暂却诡异的感知剥离感……那针尖，到底有没有刺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惜代价，尽快弄清它的作用。调用家族所有资源，联系‘彼岸花’实验室，我要最快的答案。”
“彼岸花”是苏家暗中支持的最顶尖、也最隐秘的生物科技研究机构，独立于所有明面业务之外。
“是。”钟叔应下，随即又道，“小姐，您也需要休息和全面检查。您也受了惊吓，而且……”他看了一眼凌夜，“接下来的情况可能会很复杂。”
苏莞摇了摇头，走到床边，看着凌夜沉睡中依旧不安稳的眉眼，轻声道：“我就在这里。等他醒来。”
她的态度坚决。钟叔不再多劝，只是示意医护人员加快速度，然后默默退到门外，安排安保和后续事宜。
房间内暂时恢复了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医护人员轻柔的操作声。
苏莞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精神却紧绷如同上弦的箭。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头上的绷带，轻轻握住了他那只没有输液、搭在床边的手。
他的手很冷，指关节处有擦伤和凝固的血迹。她用自己的掌心温暖着他，指尖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微弱却顽强。
“不管你还记不记得我……”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这一次，换我守着你。”
时间缓慢流逝。详细的检查结束了，确认没有 immediate life-threatening（立即生命危险的）伤势，但脑震荡和身体损耗极其严重，需要长时间静养。医护人员留下必要的监控后，也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莞维持着握着他手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她的目光久久流连在他脸上，试图从那熟悉的轮廓里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看到的只有深沉的疲惫和痛苦。
他真的……忘了吗？
那种冰冷的、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比任何武器都更能刺伤她。
为什么心会这么痛？明明已经做好了只是“任务”和“责任”的心理准备，可当他真的用那种目光看过来时，所有的心理建设都崩塌得如此彻底。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掌心中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苏莞猛地一惊，瞬间屏住呼吸，抬头看向凌夜的脸。
他的睫毛颤抖着，眉头蹙得更紧，似乎正挣扎着要从昏睡中醒来。嘴唇干裂，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破碎的音节。
苏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又被他无意识反握住的细微力道留住。她紧张地看着他。
“……冷……”他含糊地吐出一个字，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
苏莞连忙起身，想去找条毯子。
“……别走……”又是一声极其模糊的、近乎呓语的哀求，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羽毛般轻轻搔刮过她的心脏。他握着她手的力道，似乎也紧了一丝。
苏莞的动作顿住了。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依旧流露出的脆弱和依赖，看着她被他无意识紧紧握住的手。
这一刻，什么试探，什么怀疑，什么冰冷的屏障，仿佛都被这声无意识的呓语击碎了。
她重新坐了下来，用空着的手轻轻抚平他蹙紧的眉头，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不走。就在这里。”
她拉过旁边的薄毯，仔细地盖在他身上，连同他们交握的手一起盖住。
凌夜似乎感觉到了温暖和安抚，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了一些，再次沉沉睡去。只是那只手，依旧没有松开。
苏莞任由他握着，感受着他掌心逐渐回升的温度，和自己胸腔里那颗重新剧烈跳动起来、混杂着酸楚、担忧和一丝微弱却顽固希望的心。
也许……也许他只是伤得太重了。也许他会想起来的。
无论如何，她不会放手。
窗外（虽然看不到），天色渐渐亮起，黎明的微光艰难地穿透城市的阴霾，却无法完全驱散弥漫在安全屋内的沉重与未知。
而在城市某个更高的阴影处，一双冰冷的电子眼，正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将收集到的数据，转化为加密的信息流，投向不可知的远方。
这场风暴远未平息，它就像一头凶猛的巨兽，只是暂时潜伏在那幽深黑暗的水底，静静地窥视着周围的一切。它在积蓄力量，等待着时机的到来，准备着下一次更为狂暴、更为猛烈的爆发。
那水底是如此的深不可测，仿佛是一个无尽的深渊，吞噬着所有的光明和希望。而风暴就藏匿在这黑暗的深处，犹如一个隐藏的恶魔，让人无法捉摸它的行踪。
然而，人们都知道，它终有一天会再次浮出水面，掀起惊涛骇浪，给这个世界带来巨大的冲击和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