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炸响后的余波，并非带来雨露滋润，而是顷刻间化作了悬于整个陈县上空的、冰冷嗜血的镰刀。
默夫带着残部退回刘将军势力范围的营地时，发现这里也已彻底失去了往日的秩序。栅栏歪斜，岗哨稀疏，留守的士卒们三五成群，脸上交织着震惊、恐惧和无所适从的茫然。没有人再来关心他们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也没有人询问东乡里的征粮结果——与“吴广谋反被杀”这颗炸雷相比，一个村子的反抗和几条人命，渺小得如同尘埃。
孙军官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刘将军的营帐，急于汇报情况，撇清责任，并打探这塌天之祸的详情。狗子则像一条受了惊的泥鳅，迅速钻入混乱的人群中，竖起耳朵，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流言蜚语，眼睛里的惊慌渐渐被一种病态的兴奋所取代。
默夫让大牛带着还能动弹的人去找些吃的和水，自己则靠在一处残破的营帐边，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心绪。东乡里农民临死前怨毒的眼神，与吴广那可能满是不甘和惊愕的“首级”影像，在他脑中交替闪现，让他阵阵作呕。
历史的车轮，或者说，这架失控的、疯狂碾碎一切的马车，正沿着他模糊记忆中的轨迹，轰然前行。而他，如同车轮下的一只蝼蚁，刚刚侥幸从一边的泥泞中爬出，却立刻又要面对另一场更为残酷的碾压。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孙军官就脸色惨白地回来了，他甚至没看默夫，只是对着空气，声音发颤地宣布：“上……上面有令……田臧将军……已……已被陈胜王任命为上将，接替吴……逆贼，统领荥阳大军……”
营帐周围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嗡嗡声。这近乎荒唐的认可是最后的丧钟，彻底击碎了所有人心中残存的侥幸。陈胜王不仅信了，他还重用了弑主求荣者！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孙军官吞咽着口水，艰难地继续传达更直接、也更可怕的命令：“朱房、胡武二位大人奉王命，即刻起，于全军、全城……肃清吴广逆党余孽！凡与逆贼有过从者，凡非议陈胜王者，凡动摇军心者……一经发现，立斩不赦！”
“肃清余孽”四个字，像是一瓢冰水浇进了滚油锅，瞬间让所有人的恐惧炸裂开来。
这并非司法审判，甚至不是军事整肃，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清洗！是用无数颗人头来巩固权力、掩盖恐惧、杀鸡儆猴的残酷运动！
命令被一级级粗暴地传达下来，气氛瞬间变得肃杀。原本还有些喧闹的营地迅速死寂下去，每个人都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生怕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被归为“可疑”。先前还为吴广之死感到悲愤的老戍卒们，此刻更是面如死灰，紧紧闭上了嘴巴，身体微微发抖。
朱房和胡武麾下的亲信督战队和执法队开始像幽灵一样在营中穿梭，他们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审视着每一个他们觉得可疑的人。不时有士兵或被指认、或因一言不慎，就被如狼似虎地拖走，惨叫声和求饶声很快消失在营帐后方，只留下地上一道道拖曳的痕迹和令人窒息的恐惧。
清洗的镰刀，已经毫不留情地挥下。
默夫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到了。他这种底层军官，在高层眼中与蝼蚁无异，正是最适合用来凑数、彰显“肃清”力度的牺牲品。更何况，他之前那点微末的“名声”（无论是好是坏），以及他与柏、与晁方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接触，在此刻都可能成为催命符。
“默夫。”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默夫抬头，看到孙军官正看着他，眼神复杂，既有兔死狐悲的恐惧，也有一丝推卸责任的急切。“上面……要各队自查，列出……列出可能心存怨望、或与……与那边有过牵连的名单。你……你队里的情况，你最清楚。”
来了。默夫心中冷笑。上面需要人头，下面就需要互相撕咬。这是最经典，也最有效的统治术。
他还没回答，狗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却掩饰不住的谄媚和激动，抢先对孙军官道：“孙头儿！此事关系重大，小的以为，必须细细排查！绝不能放过一个逆党！像那个大牛，平日里就笨嘴拙舌，谁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还有之前那个死了的晁方，他可是……”
“狗子！”默夫厉声打断他，目光如刀般扫过去，“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名单之事，我自有分寸。”
狗子被默夫的目光刺得一缩，但立刻又梗起脖子，阴阳怪气道：“默头儿，我也是为了大家好。现在这光景，若是包庇……”
“滚下去！”默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杀气。他此刻心烦意乱，对这条随时可能反噬的毒蛇已忍耐到了极限。
狗子悻悻地闭上嘴，但眼神中的怨毒和算计却更加明显了。他退后几步，却没有离开，显然打定主意要盯着默夫。
孙军官被这小小的冲突弄得更加不安，挥挥手：“罢了罢了！默夫，名单你尽快拟好交给我！一定要……要稳妥！”他说完，像是怕沾染上晦气一样，匆匆走开了。
默夫站在原地，感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知道，自己现在就像站在悬崖边上，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
他回到自己小队残存的几个人中间。大牛正默默地给一个伤兵喂水，看到默夫，憨厚的脸上满是忧虑：“头儿……俺们……俺们会不会……”
“没事。”默夫打断他，声音沙哑，“都给我听好了，从现在起，都把嘴巴给我缝起来！不许议论，不许抱怨，不许跟任何人提起吴王、晁方，还有东乡里的事！别人问起，就说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士兵们惶恐地点头。
“大牛，你跟我来。”默夫将大牛叫到一边僻静处。
大牛紧张地看着他：“头儿，真要写名单啊？俺……俺们队里都是苦哈哈，哪是什么逆党……”
默夫看着这个数次与自己共历生死的憨厚汉子，心中五味杂陈。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名单必须要交，否则我们立刻就得死。但怎么写，有我。”
他脑中飞速盘算着。交一份空白名单等于自杀。交一份满是“自己人”的名单，他做不到。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
他想起那些平日里欺压士卒、克扣军粮、名声极差的兵痞；想起之前清洗中已经被上面盯上、却侥幸逃脱的家伙；甚至……王麻子虽然死了，但他还有几个狐朋狗友，正好可以推出去顶罪。
这是一种极其卑劣的行为，与朱房、胡武并无本质区别。但默夫此刻没有选择。他必须活下去，至少要让自己和大牛这样无辜的人活下去。道德的底线在生存面前，再次被无情地压低。
“你去，悄悄把李老四、赵瘸子他们几个平时怨气最大、嘴巴最臭的家伙，最近的行踪，特别是吴王死讯传来后他们说过什么话，都告诉我。”默夫的声音冷得像冰，“记住，要悄悄的问，或者……你自己想办法‘听’到。”
大牛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默夫想做什么，脸上露出挣扎和不忍：“头儿，他们……”
“他们不死，我们就得死！”默夫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之猛，让大牛疼得一咧嘴，“这世道就是这样！你想当晁方吗？！”
提到晁方，大牛猛地打了个寒颤，眼中的不忍渐渐被恐惧和无奈取代。他低下头，闷声道：“俺……俺知道了。”
看着大牛沉重的背影，默夫靠在冰冷的木柱上，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厌恶。他厌恶这个时代，厌恶这艘破船，更厌恶被迫变成自己曾经厌恶的那种人的自己。
营地里，哭喊声和呵斥声仍不时响起。清洗的镰刀挥舞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每一个人都在恐惧中等待着，不知下一次，它会落在谁的脖颈上。
而默夫知道，他交上去的那份注定要沾染鲜血的名单，或许能换来短暂的喘息，但绝不会带来安全。狗子那怨毒的眼神，就像悬在他头顶的另一把镰刀，随时可能落下。
风暴已至，无人可以幸免。他所能做的，只是在被吞噬前，挣扎得久一点，再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