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赶紧按住她的手,给她加了退烧针。“晓晓,不怕,那是幻觉,一会儿就好了。”他的声音在发抖,一半是安慰苏晓,一半是安慰自己。可苏晓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不是幻觉,周哥,你看她的脸,她的嘴角裂到耳根了,在笑,在对着我笑!”
那天晚上,老周几乎没离开过苏晓的病房。他每隔半小时就量一次体温、测一次血压,看着苏晓的心率从80慢慢升到120,血氧饱和度一点点往下掉,却无能为力。苏晓一直在哼戏,从《贵妃醉酒》到《霸王别姬》,再到些不知名的老戏,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却始终没停过,像是有人在逼着她唱,又像是她在借着戏声对抗什么。
凌晨两点,苏晓突然不哼了。她睁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呼吸变得急促。“幔帐落下来了,”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红衣服的人举着刀过来了,他的刀上有血,是我的血……”她突然尖叫起来,“别杀我!我还没跳完《贵妃醉酒》!我还没跟我爸妈说再见!”
苏晓的父母扑到床边,抱着她哭,“晓晓,我们不看了,我们不唱了,你别吓爸妈!”可苏晓已经听不见了,她的眼睛开始往上翻,嘴里涌出白色的泡沫,监护仪“嘀——”的一声长鸣,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
医生赶来抢救时,苏晓的身体已经凉了。她的眼睛还睁着,瞳孔散大,像是还在盯着那不存在的戏台,嘴角却带着点奇异的笑——不是恐惧,是解脱,像终于唱完了一场漫长的戏。
第二天早上,老周收拾苏晓的遗物时,在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苏晓穿着戏服,画着贵妃妆,水袖甩得很高,背景是学校的戏台,阳光落在她脸上,笑得灿烂。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等我病好了,要跟外婆一起唱《贵妃醉酒》。”
老周后来才知道,苏晓的外婆是个秦腔演员,在她十岁那年去世了,去世前教她的最后一段戏,就是《贵妃醉酒》。而她描述的红脸红衣花脸,是外婆当年常演的“霸王”,绿衣水袖女子,是外婆扮演的“虞姬”——那些她“看见”的戏台和人物,全是她记忆里外婆的样子。
从那以后,血液科的夜班护士总说,在苏晓住过的4床病房里,偶尔会听见戏声。尤其是在冬至前后,雪飘得紧的时候,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海岛冰轮初转腾”,沙哑的调子,跟苏晓当年哼的一模一样。有次新来的护士不知道,凌晨三点去4床换输液袋(那时4床住了个新病人),刚推开门就看见空病床上飘着道白色的幔帐,幔帐后面有个穿绿衣服的影子,正甩着水袖,吓得她当场就哭了。
后来,4床就成了血液科的“特殊病房”,很少安排病人。护士长说,那床“认人”,住进去的病人要么总说听见戏声,要么就梦见穿戏服的人,家属都不愿意让病人住。只有保洁阿姨每周会进去打扫一次,每次进去前,都会先敲敲门,轻声说:“晓晓姑娘,我们来打扫了,你先歇会儿,别冻着。”
老周现在已经转去了康复科,可每年冬至,他都会买一束白菊,放在血液科4床的窗台上。他说,苏晓那么喜欢戏,却没能好好唱完一场,希望那束花能陪着她,在另一个世界里,跟外婆一起,唱一场不落幕的《贵妃醉酒》。
我有时候会想,苏晓最后看见的戏台,到底是药物引起的幻觉,还是外婆来接她了?或许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她生命最后的夜晚,有外婆的戏陪着她,有她最爱的《贵妃醉酒》陪着她,她走的时候,应该不孤单。
只是每次想起老周说的“绿衣女子无瞳的眼睛”,想起那沙哑的戏腔,我还是会觉得心里发毛。不是怕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是怕像苏晓这样年轻的生命,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被疾病和“希望的赌注”压垮,最后只能在幻觉里,寻找一点温暖的念想。
而血液科4床的戏声,或许不是恐怖的预兆,只是一个姑娘的执念——她还没来得及跟这个世界好好告别,还没来得及跳完那场毕业汇演的独舞,所以才借着风,借着雪,把自己的戏声留在了病房里,等着有人能听见,等着有人能记得,曾经有个叫苏晓的姑娘,爱过戏,爱过舞蹈,也爱过这个不完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