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见贾琏目光落在陆怀瑾身上,便笑着引见,语气里透着几分亲近:
“琏哥儿,这位是宝钗娘家的一位表叔,姓陆,名怀瑾,
常年在外行商,天南地北地走动,很有见识。
前些日子刚到金陵,我们娘儿几个上京,便请了他一同来,也好在京里照应些生意上的往来。”
陆怀瑾闻言,从容上前一步。
墨玉般的长发仅以一根乌木簪松松绾着,几缕发丝垂落肩头,更添几分随性洒脱。
他拱手为礼,姿态闲雅从容,既不显卑微,也无丝毫倨傲,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在下陆怀瑾,冒昧登门,叨扰府上清静,见过琏二爷。”
抬眸时,目光在贾琏身上不着痕迹地一扫,心中已是电光石火般掠过诸多思量。
但见这位琏二爷果然生得一副风流俊俏的好皮相,面如冠玉,目若明星,
一身宝蓝色缂丝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行动间自带勋贵子弟的倜傥派头。
贾琏见他虽自称商贾,但通身气派清贵,目光澄澈坦荡,
与自己平日里接触的那些或唯唯诺诺、或谄媚逢迎的商人截然不同,
心中不由暗暗称奇,面上笑容更盛,连忙拱手回礼:
“陆先生太客气了!既是薛家亲戚,那便是自家人,何来叨扰之说?
快请进,快请进!老太太怕是等急了!”
他惯会做人,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热情周到。
众人这才由贾琏引着,从角门进入府内。
一入府中,景象又与门外不同。
但见庭院深深,抄手游廊曲折迂回,连接着各处院落。
虽是秋日,园中依旧有各色菊花竞相开放,点缀着假山池沼。
穿着各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们步履轻盈地穿梭其间,
见到主子们过来,纷纷垂手侍立,屏息静气,规矩极其严整。
薛蟠何曾见过这等世家大族的排场与规矩,看得眼花缭乱,大气都不敢喘。
宝钗则默默观察着府内的布局、仆役的言行,
心中对这未来的暂居之地,已有了初步的估量。
陆怀瑾更是饶有兴致地将眼前所见与脑中红楼的文字一一印证,
那一草一木,一亭一阁,仿佛都活了过来,带着各自的故事与命运,让他颇觉奇妙。
穿过几重仪门,绕过巨大的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终于来到了贾母所住的正院。
还未进门,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阵笑语喧阗,夹杂着少女们清脆如莺啼的说话声,显得热闹非凡。
守在门外的丫鬟们见贾琏引着客人到了,一面笑着打起猩红毡帘,一面高声向内通传:
“薛家太太、薛大爷、薛姑娘并一位陆先生到了!”
众人进入房中,只觉得暖香拂面,眼前骤然一亮。
但见屋内陈设华丽,地上铺着厚厚的西洋猩红毡毯,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
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
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内插着时鲜花卉。
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真真是富贵风流,扑面而来。
正中央的罗汉床上,端坐着一位鬓发如银,却精神矍铄的老祖宗,正是史太君贾母。
她身着赭石色缠枝莲纹缂丝对襟袄,外罩一件八团缂丝富贵牡丹的石青坎肩,
额上戴着嵌宝昭君套,面容慈祥中透着历经世事的威仪与通透,
此刻正笑呵呵地看着进来的人,眼神温暖。
王夫人、邢夫人分坐两侧下首,王熙凤穿着一身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
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站在贾母身旁,正凑趣说着什么,逗得贾母眉开眼笑。
李纨则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襦裙,安静地坐在稍远些的椅子上。
更有三春姐妹,迎春、探春、惜春,并那位绛珠仙草转世、气质迥异的林黛玉,也都或坐或立,好奇地望向来客。
满屋子珠围翠绕,衣香鬓影,仿佛将天下所有的色彩与灵秀都汇聚于此。
而在贾母身侧最亲近处,依偎着一个少年——
但见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项上戴着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虽年纪尚轻,却已显露出几分与众不同的灵秀之气,
此刻正睁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毫不避讳地打量着陆怀瑾。
陆怀瑾目光与那少年相接的刹那,心中已有了计较。
这便是那衔玉而生的贾宝玉了。
观其形貌,果然钟灵毓秀,非同凡俗,眉目间自带一段天然风流。
不过却终究是个在锦绣堆里长大的纨绔,眉宇间不见半分历练,反倒透着几分脂粉气。
“好个怡红公子,”陆怀瑾心下暗忖:
“不过是个被宠坏的纨绔子弟,空有几分皮相,却无半分担当。
这般心性,生于这等门第,怕是难成大器。”
薛姨妈忙带着儿女上前,口称“老太太”,便要行大礼。
贾母连忙命鸳鸯、琥珀等大丫鬟扶住:
“快别多礼了!自家人,何必如此外道!快坐,快坐!”
又拉过宝钗的手,将她引至身前,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明亮天光,细细打量。
只见这姑娘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同水杏,
更难得的是眉宇间一派沉静大气,毫无小户女儿的扭捏之态。
贾母心中便先喜欢了三分,轻轻拍着宝钗的手背,对薛姨妈连连夸赞:
“好个齐整孩子!看着就叫人心里头舒服!姨太太,你好福气,养了这么个好女儿!”
薛蟠也上前,规规矩矩地给贾母磕了头,贾母问了问他年纪,路上可辛苦,在金陵都做些什么等话。
薛蟠虽然肚子里墨水不多,但也勉强应对得体,只说在家中读书识字,偶尔看看生意,不敢胡闹。
贾母见他虽有些莽撞气象,但礼数周全,答话也还老实,便点了点头,让人看座。
这时,屋内众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都落在了随行而来,
一直安静立于薛姨妈身后半步的陆怀瑾身上。
他身姿挺拔,气度沉静,在这满堂锦绣、钗环摇曳之中,竟丝毫不显局促或是被掩盖,
反而像一滴清澈的水珠落入浓艳的油彩,清晰而独特,自成一格。
他的目光平和地掠过众人,带着些许观察与了然,却无半分冒犯。
薛姨妈见众人都望向陆怀瑾,便又笑着向贾母细说,语气亲切自然:
“老太太,方才在门外与琏哥儿提过一嘴,这位是宝钗娘家的一位远房表叔,姓陆,名怀瑾。
这些年一直在外头经营些生意,天南海北都走过,很有些见识。
前些日子到了金陵,与我们娘儿几个相处得极好。
我们娘儿几个上京,便请了他一同来,这一路上,也多亏他照应着。”
她说着,侧身朝陆怀瑾和蔼地招了招手:
“怀瑾,快来正式见过老太太。”
陆怀瑾上前几步,走到厅中,依着时下礼节,向贾母躬身一揖,动作流畅自然,声音清朗悦耳:
“晚生陆怀瑾,见过老太君。
不请自来,冒昧登门,打扰府上清静,心中甚是不安,还望老太君海涵。”
贾母活了大半辈子,历经风雨,阅人无数,眼光何其毒辣。
她见这年轻人虽衣着不算顶华丽,但那料子、那剪裁,
看似寻常,实则细节处见功夫,绝非普通商贾能及。
更难得的是他那通身的气派,清俊中带着疏离,沉稳里透着从容,眼神清澈坦荡,
毫无商贾的算计与市侩,反而有种…超然物外之感?
这让她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好奇与好感,笑道:
“陆先生快请起,不必多礼。
既是薛家亲戚,到了这里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外道。
凤丫头,给陆先生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