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组长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林浩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扶着冰冷的办公桌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前不断闪过秦清清冷的侧脸------深夜递来U盘时指尖的微凉,摊牌时眼底决绝的光,还有最后一次擦肩而过时,她眼中那抹未说出口的复杂情绪。
车祸......严重......昏迷......这几个词像重锤,反复砸在他的神经上。他猛地抬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谭组长,在哪家医院?情况到底怎么样?
几乎在同一时间,党政办公室里的苏蔓,在发出那条【还好吗?】的短信后,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她瘫坐在椅子上,窗外的雨声敲打着她的神经,那个被她强行关掉的旧手机,像一块灼热的炭,在她心底烫出一个无法愈合的洞。
“看好他。有异常,立刻报。保持安静。”
那条冰冷的指令,夹杂着窗外潮湿的雨气,将她猛地拖回了七年前那个同样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夏天。
那时的她,二十八岁,刚刚在一年内经历了考公面试被逆袭和丈夫因骨髓癌去世的双重打击。曾经,她拥有令人羡慕的一切:校园恋情修成正果,夫妻二人都在为留在云城奋斗,未来清晰可见。然而病魔无情地碾碎了所有规划,为了给丈夫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下了债。最终,她还是没能留住他。
送走丈夫后,心高气傲的苏蔓被现实彻底击碎。她窝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那是他们曾经充满希望的爱巢,如今只剩她一人,靠着微薄的积蓄和父母小心翼翼的接济度日,看不到任何未来。母亲在电话里不敢提“别人家的孩子”,只反复念叨“回来吧,家里总有你一口饭吃”;父亲沉默许久,终于托关系在老家乡镇小学为她找了个代课老师的职位。那些关心和叹息,都像针一样,扎在她敏感又破碎的自尊心上。
她不想回去,不甘心被故乡的熟人看到她如此狼狈的失败。可她一个背负债务的丧偶女性,拿着普通的文凭,在云城县的人才市场里,毫无竞争力。
转机,出现在一次她本不愿参加,却被唯一还有联系的朋友硬拉去的同学聚会上。她只是想找个地方暂时逃离那间令人窒息的出租屋。
组织者是班里曾经最不起眼的男生赵志明,据说毕业后跟了个“大哥”,混得风生水起。席间,赵志明对她这个“落魄校花”格外关照,言语间透露出知晓她的近况,并可以帮她“解决工作问题”。走投无路、几乎抓住任何浮木都会扑上去的苏蔓,在那晚酒精和绝望的催化下,成了赵志明手机通讯录里一个可以“进献”的资源。
几天后,赵志明带她见了一个人。那是在一家极为隐蔽的私人茶舍,环境清幽,安保森严。来接他们的是一辆黑色的奥迪A6。
车里,赵志明低声叮嘱她:“蔓姐,待会见到领导,机灵点。这位副县长,是能决定你命运的人。你的事,我简单跟领导汇报过了,领导很同情你的遭遇。”
“我的事?”苏蔓当时心里一紧,她最不堪的伤疤被人如此轻描淡写地提起,让她感到一阵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恐慌。
茶舍最深处的包间,她见到了时任云城县副县长(县政府分管城投集团的副县长)唐正。那时的唐正,比现在年轻几分,气质儒雅,笑容温和,他亲自给她斟茶,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小苏啊,你的情况,志明大概说了一些。年纪轻轻,不容易啊。人生遇到坎儿很正常,关键是后面得有人扶你一把。”
他没有问她的专业,反而细致地问起她丈夫治病的过程,欠了多少钱,父母身体如何。每一句“关心”都像在确认她的脆弱程度。最后,他放下茶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施舍般的语气说:“城投集团下面有个公司,综合办公室缺个搞宣传的苗子。我看你形象气质、谈吐都不错,是个可造之材。先去那里锻炼一下吧,先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平台不错,好好干。”
一句话,就为她推开了一扇她曾经拼尽全力(考公)也无法进入的大门。
事后,赵志明才点醒她:“蔓姐,你这可是一步登天了!唐县长一句话,比你考什么编制都管用!以后就是领导身边的人了,别忘了是谁把你从泥潭里拉出来的。”
苏蔓清楚地知道,唐正看中的,绝不仅仅是她的“谈吐”和“形象”。他看中的是她无枝可依的绝境,急于寻找依靠的脆弱,以及那份因为承受了“天大恩情”而必须付出的绝对忠诚。她用自己最后的资本——年轻、容貌以及干净的背景,换来了一张通往体制内的船票,代价是签下了一份无形的卖身契。
她进入了城投集团下属公司,从最基础的文员做起。她比任何人都努力,也足够聪明,很快就在宣传岗位上做出了成绩,小心翼翼地掩盖着过去的伤痕和脚下的浮沙。但她心里清楚,每一次看似公平的晋升、调动,背后都有那只无形的手在轻轻拨动。她享受了权力带来的稳定和体面,就必须承受权力附加的枷锁。
唐正从不直接向她索取什么,甚至很少主动联系她。但他就像一位沉默的牧羊人,而她,是他羊圈里一只深知自己来历、不敢反抗的羊。这份“恩情”,是她职场光环下的暗影,也是勒在她脖颈上,七年未曾真正取下的绞索。
直到林浩和秦清的出现,直到巡察组掀起的波澜,打破了这种危险的平衡。唐正终于向她发出了明确的指令,要她成为监视林浩的“眼睛”。
她关机,是她七年来,第一次,试图挣脱这根救过她命,也随时能要她命的绞索。
可绞索的另一端,连着的是她七年来赖以生存的全部根基,连着的是唐正那张看似温和、实则掌控一切的脸。她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那个茶舍,面对着那个在她最绝望时出现,既能赐予生机也能将她打回原形的男人,弱小,无助,恐惧深入骨髓。
她知道,她的反抗,可能意味着彻底的社会性死亡,甚至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