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江野实验室参加讨论班的前一晚，宁晚几乎将U盘里所有相关的背景资料都啃了一遍。那些关于图神经网络、注意力机制在经济学预测中应用的论文，对她而言依旧如同半部天书，但她努力抓住核心思想，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密密麻麻的问题和似懂非懂的批注。
周二下午，她按照江野发来的位置，找到了那栋掩映在几棵老松后的理工科实验楼。推开“复杂系统与网络科学”实验室的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仪器运行声、淡淡试剂和纸张气息的味道再次将她包裹。实验室里比上次来时多了几个人，都穿着实验服，围在一台巨大的显示屏前。
江野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平板电脑。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缝隙，落在她身上，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材微胖的男生热情地迎上来：“是宁晚师妹吧？江师兄交代过了。来来来，这边坐。”他引着宁晚在靠墙的一排椅子上坐下，递给她一杯刚倒的热水。“我是李锐，博二。今天主要是王博后分享他最近在用图卷积网络做金融市场传染风险的一些尝试，可能有点硬核，别紧张，听着玩就行。”
宁晚道了谢，捧着温热的水杯，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江野。他已经重新低下头，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侧脸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显得专注而疏离，与周围略带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成为这个空间气质的核心。
讨论很快开始。那位王博后语速极快，白板上迅速被各种数学符号、算法流程图和金融术语填满。宁晚凝神听着，努力将之前预习的碎片知识与眼前的讲解对应起来。她听懂了大半，但涉及到具体的模型架构和优化算法时，思维便如同陷入泥沼，只能勉强跟上节奏，完全无法进行深入的思考。
她看到江野偶尔会抬起头，目光扫过白板，手指在平板上记录着什么。当王博后讲到某个模型在处理非线性关系时的局限性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王博后快速的语流：
“考虑过引入门控机制吗？比如，参考LStm的结构。”
王博后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对！这是个思路！可以尝试把时间序列的记忆单元嵌入到图节点更新中……”
两人就这个技术细节快速交流了几句，术语纷飞，逻辑严密。宁晚努力听着，只能捕捉到“梯度消失”、“长期依赖”等零星词汇，但江野那种一针见血、直指问题核心的能力，再次让她心生叹服。
讨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几个学生围上去继续和王博后探讨。李锐凑过来，笑着对宁晚说：“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脑子要烧掉了？我们这儿都这样，习惯就好。”
宁晚诚实地点点头：“很多地方没太听懂，但视角很新奇。”
“慢慢来，交叉学科就是这样，需要时间磨合。”李锐很是健谈，“江师兄当年刚进组的时候，也是从零开始啃这些，现在已经是组里的顶梁柱了。”他朝江野的方向努了努嘴，压低声音，“别看他平时不说话，脑子里转的东西比谁都深。”
宁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江野已经收拾好东西，正朝她这边走来。
“走吧。”他对宁晚说，然后又对李锐点了下头，“我们先走。”
“好嘞师兄！”
走出实验室，外面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实验楼镀上了一层暖色。
“感觉怎么样？”江野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信息量很大，”宁晚老实回答，“很多技术细节跟不上，但……很受启发。尤其是你提到的那个门控机制的想法。”
“只是一个可能的改进方向，效果需要验证。”他语气平淡，仿佛刚才那个让博后眼前一亮的提议只是随口一提。他顿了顿，看向她，“听不懂很正常。重点是接触不同的思维范式。”
“嗯。”宁晚点头。她知道，他带她来，不是为了让她立刻掌握那些复杂的算法，而是为了让她看到，在她所熟悉的经济学之外，还存在着一片用代码和模型重构世界的、广阔而迷人的疆域。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快到食堂岔路口时，江野忽然停下脚步，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不是平板，是那种传统的牛皮纸封面的厚本子。他翻到某一页，撕下一张纸，递给宁晚。
纸上不是公式，也不是代码，而是一个极其简洁的示意图，用简单的方框和箭头，勾勒出了刚才讨论的那个图神经网络模型的核心思想，旁边用极简的文字标注了关键概念和数据流方向。
“核心逻辑，大概是这样。”他说道，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似乎在评估她是否能理解这个高度简化的版本。
宁晚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清晰直观的图示，之前听报告时许多模糊不清的地方，仿佛瞬间被照亮了。她抬起头，眼睛因为思维的豁然而微微发亮：“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属于理解的光芒，江野那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缓和。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嗯。”
他将笔记本收回包里，动作自然。
“去吃饭？”他问。
“好。”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并肩走向食堂。没有更多的交流，但一种微妙的、基于思维共振的靠近感，却在无声地弥漫。
宁晚捏着手里那张还带着他指尖温度的示意图，感觉它比任何厚重的文献都更有分量。
实验室的微光，照亮了陌生的领域。
而他递来的这张薄纸，则像一枚精准的罗盘，为她在那片陌生的海域中，标定了一个清晰的、可以靠近的初始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