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稀疏的枯枝,远处的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腐败甜腻混合的怪味,粘稠得令人作呕。
“啊啊啊啊啊!”
林泽的惨叫撕裂了凝固的死寂。
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足以碾碎灵魂的巨大痛苦。
眼球因极度惊惧而暴突,布满蛛网般的血丝,额角青筋虬结跳动,冷汗瞬间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被硬生生踩爆头颅的剧痛、颅骨碎裂的脆响、脑浆混合血液迸溅的温热触感……
这些来自另一个“现实”的感官记忆,如同烧红的铁水,蛮横地灌入他此刻的脑海,疯狂冲刷着他的神经。
又死了。
又一次,像蝼蚁,像牲口,被野苟和向史那两个男人,随意地、漫不经心地宰杀了。
甚至连死前的挣扎都显得如此的无力可笑。
“林泽,你没事吧?”弥尔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鸳鸯戒,那枚与林泽心神相连的戒指正传来一阵阵混乱、狂暴、充满绝望与恐惧的情绪洪流,几乎要将她的心智也一同淹没。
这感觉,比直面任何魔物都要可怕。
“不是,长毛的,好好的,你怎么了?”瑟兰妮也皱紧了眉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般扫视着林泽。
她握紧了手中的长弓,身体微微紧绷,进入警戒状态。
明明前一秒几人还在艾莉西娅的带领下,商讨着进入水月城边缘区域的注意事项,气氛虽然凝重却还算正常。
怎么林泽只是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就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绝不仅仅是走神或简单的恐惧。她从未见过林泽如此失态,哪怕当初在地下城被黑甲蜗王追杀,他一脸决绝的让她们先跑时,眼神里也始终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而非此刻这种……仿佛灵魂都被抽空的崩溃。
“回来了……又回来了……看见了……这次我看见了!”林泽猛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向水月城那被血雾笼罩的轮廓,嘴唇哆嗦着,发出意义不明的低语。
他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
这一次,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后,他不再是浑浑噩噩。
他终于清晰地“看”到了。
三道光柱矗立于无尽的虚无之中。
一道散发着微弱而纯净的白光,如同风雪夜中唯一的灯塔,另外两道则是死气沉沉的灰暗,仿佛早已熄灭的余烬。
他拼命伸手,却只能触碰到那道白色光柱,另外两道灰暗光柱如同虚幻的泡影,任凭他如何努力都徒劳无功。
就在他指尖触及白光的刹那,那本从他穿越之初就伴随身边、曾预言过五天后终结的诡异笔记本,凭空出现。
书页在他面前疯狂地、无风自动地翻卷起来,发出哗啦啦的瘆人声响,最终……
他就回到了这里,回到了悲剧尚未发生的此刻。
他那失魂落魄、语无伦次的模样,让弥尔的心揪得更紧,也让瑟兰妮眼中的担忧化为实质的焦虑。
“你看见什么了?”一直冷眼旁观的艾莉西娅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语气平静无波,但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如手术刀,仿佛要解剖开林泽异常表现下的真相。
她对林泽了解不多,仅有的印象来自于索尔拉德院长的委托和这几日的短暂同行。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有着与黄金级冒险者身份不符的沉稳和偶尔显露精妙剑技的年轻人。
她很好奇,究竟是什么,能让这样一个心志似乎颇为坚韧的人,在瞬间崩溃至此。
听到艾莉西娅的声音,林泽猛地转过头。
那双原本因恐惧而失焦的眼睛,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愤怒和迁怒点燃,死死钉在艾莉西娅身上。
“都怪你!都怪你!艾莉西娅!
你究竟在干什么?!如果你在的话,我们怎么会一次次被当猪狗般屠杀?!
你怎么能不在?!你怎么能……”林泽朝着艾莉西娅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质问。
他仿佛看到了上一次循环中,那枚布满裂痕、黯淡无光的传讯徽章坠落在尘埃里的画面,那破碎的声音,如同他当时随之碎裂的希望。
“你在说些什么疯话?!”艾莉西娅的眉头彻底拧紧,脸上惯有的那丝属于科研人员的淡漠和超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无端指责后涌起的薄怒和不耐。
她身份尊贵,身为科学院院长,时间宝贵,若不是看在索尔拉德的情面上,她怎么可能屈尊来带领这几个初出茅庐的黄金级冒险者执行这种边缘侦查任务?
说句不客气的,以林泽他们原本的层级,连见她一面的资格都未必有。
此刻林泽这毫无理由、近乎癫狂的失礼指责,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
“林泽!你在胡说什么!赶紧向艾丽西娅前辈道歉!”弥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急切地上前一步,拉住林泽的胳膊,声音里带着恳求与惊惶。
她完全无法理解林泽这突如其来的指控从何而来。
艾莉西娅前辈一路同行,虽不算热情,但也尽职尽责,林泽为什么要说这种毫无根据、足以得罪人的话?
“你什么都不懂,弥尔……”林泽猛地甩开弥尔的手,动作粗暴,眼神迷茫地扫过她充满担忧和不解的脸庞,那里面深沉的痛苦和落寞几乎要将弥尔吞噬。
他摇了摇头,仿佛在与整个世界为敌,又仿佛已被整个世界抛弃。
“你究竟在发什么神经啊,长毛的!”林泽的话让瑟兰妮也火了,她一步踏到林泽面前,仰头逼视着他。
“你不说我们他妈怎么懂?!我现在只看到你像个懦夫一样在这里发疯、胡言乱语!给我冷静下来好好说话啊!混蛋!”她气得胸口起伏,精灵长弓的弓臂被她攥得咯咯作响。
面对瑟兰妮的怒斥和弥尔泪光盈盈的注视,林泽只是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惨笑。
他不再试图解释,也无法解释。
那循环死亡的恐怖,那一次次目睹同伴惨死的绝望,那如同烙印般刻在灵魂深处的无力感……
这一切,如何能用言语让她们明白?
她们没有这段记忆,永远不会懂。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只是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迈着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的步伐,朝着来时的路,朝着水月城外的方向,闷头走去。
离开这里。
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尽管那神秘的笔记本似乎赋予了他“重来”的机会,但他根本不知道这机会是否有次数限制,更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少次头颅被踩爆、目睹同伴惨死的折磨。
野苟与向史的实力如同深渊,深不可测,那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绝对的力量碾压,绝非现在的他们能够抗衡。
留下来,只能是重复那无间地狱般的结局。
一切重启后,他获得的苦痛之源也消失了,仿佛每次重启,他身上的状态也重置了一般,哪怕是格斗技巧,也不会有任何增进。
“林泽!”弥尔在他身后带着哭音呼喊,声音在空旷死寂的郊外显得格外凄楚。
但林泽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更快了几分。
他怕自己一回头,看到弥尔和瑟兰妮鲜活的脸庞,就会再次被那可怕的记忆吞噬,就会动摇这唯一可能拯救她们,或许只是暂时拯救的决定。
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在离开,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什么狗屁的拯救世界,见鬼去吧。
同伴一次次的死在自己眼前,那种无力与痛苦,他已经受够了。
看着林泽决绝离去的背影,弥尔无助地站在原地,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她转向艾莉西娅,深深地鞠躬,语气充满了羞愧和恳切:“对不起,艾莉西娅前辈,我代表林泽,为他的失礼和行为向您郑重道歉。
他……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艾莉西娅看着眼前泫然欲泣的少女牧师,又瞥了一眼林泽逐渐远去的、透着浓浓萧索意味的背影,眼中的怒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审视。
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
“我还不至于和你们几个小家伙计较。不过,他的情况很不对劲,不像是简单的幻觉或恐惧症。”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法袍袖口的银丝符文。
“你们最好尽快搞清楚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一个队伍的基石如果出了问题,人心散了,信任崩塌了,那后面的路……可就真的寸步难行了。”
“嗯……我明白,谢谢您的理解和提醒。”弥尔用力擦了擦眼泪,声音还带着哽咽,但眼神已经重新变得坚定。
她不能放任林泽这样下去。
艾莉西娅不再多言,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幽深地望向水月城的方向,又看了看林泽消失的小路,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弥尔则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拉起还有些气鼓鼓的瑟兰妮,朝着林泽离开的方向快步追了过去。
无论如何,他们是一个队伍,她绝不能让他一个人承担所有。
瑟兰妮虽然依旧愤愤不平,嘴里低声骂着“混蛋长毛的”、“等抓到你非得揍你一顿”,但脚步却紧紧跟着弥尔。
她也知道,事情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血红色的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荒芜死寂的大地上,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莫测与艰难。
而在她们前方,林泽独自一人行走在逐渐浓重的暮色里,那背影显得孤独而决绝,仿佛正奔赴一场无人理解的、与命运抗争的孤独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