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林泽终于卸下所有防备,在弥尔怀中沉沉睡去,脸上那狰狞的痛苦和绝望暂时被一种透支后的平静取代,瑟兰妮一直紧绷的肩膀才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线。
但那双锐利的眼眸依旧紧紧锁着,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忧虑与困惑。
她沉默地走到那堆快要熄灭的篝火旁,弯腰捡起几根干燥的木柴,动作略显粗暴地添了进去。
火焰与余烬接触,发出一阵细微的噼啪爆鸣,随即重新焕发出活力,橘红色的火舌向上窜动,驱散了些许来自外界的阴冷,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
艾莉西娅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们临时找到的这处相对完好、能够勉强遮风挡雨的石屋角落。
她并未坐下,而是站在那里,手中托着那个结构精巧、泛着金属冷光的“探测仪”。
一道柔和的淡蓝色光晕正从仪器前端发出,如同最精密的触手,缓缓扫过林泽沉睡的身体,从头到脚,不放过任何细节。
她的表情是惯有的专注与严肃,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篝火的光芒,遮掩了她眼底深处可能掠过的任何一丝情绪,只留下那种属于顶尖学者和研究者的、近乎冷酷的锐利审视。
这次行动才刚刚拉开序幕,就出现了如此超出常理的变量,她必须尽快搞清楚,这个名为林泽的年轻冒险者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异变。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瑟兰妮终于按捺不住,压低了声音,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的目光警觉的在抱着林泽的弥尔和正在进行扫描的艾莉西娅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艾莉西娅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意味。
“从踏进这该死的区域开始,他就变得古里古怪!刚才那副样子……
你们也看到了!简直、简直像是被什么最污秽的邪魔附了体,或者灵魂被掉包了!”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些,又立刻意识到什么,强行压了回去,胸口因情绪的起伏而微微波动。
她用力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相处这么久以来,长毛的这家伙虽然有时候嘴贱又自以为是,但绝不是个懦夫!
哪怕那次在地下城,被那头该死的黑甲蜗王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他也只是红着眼睛,用那种不容反驳的语气让我们先走,自己留下来断后!
他可能会害怕,会紧张,但绝不会……绝不会像刚才那样,完全崩溃,像个……像个被吓破了胆的疯子!”
她脑海中再次浮现林泽用头撞击无形屏障、嘶吼着“放我出去”那歇斯底里的模样,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那癫狂、那绝望,与她认知中那个无论面对何种绝境,眼神深处总藏着冷静火焰、会拼命寻找一线生机的林泽,判若两人。
弥尔感受到瑟兰妮话语中的焦躁与不安,她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林泽靠在自己肩头的重量分布得更均匀些,让他能睡得更舒服。
她的手指依旧停留在林泽汗湿的黑发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柔地梳理着,仿佛想借此抚平他即使在睡梦中也可能存在的惊悸。
听到瑟兰妮的话,她抬起头,眼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以及一丝感同身受的痛苦。
“我不知道,瑟兰妮姐姐,”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生怕惊扰了肩头之人的安眠。
“我完全不知道他具体‘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或者说……‘经历’了怎样无法想象的折磨。”
她顿了顿,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胸前的鸳鸯戒,那枚与林泽心神相连的戒指似乎还残留着之前那汹涌情绪的余波。
“但是,通过鸳鸯戒传来的感觉,是绝对真实的。那不是简单的恐惧,那是,一种仿佛被投入磨盘,反复碾碎、又强行拼凑,循环往复经历某种极致痛苦的绝望和恐惧。
非常、非常的强烈,甚至……连我的心神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那一刻,我几乎也要被那股绝望淹没了。”她无法用更精准的语言去描述那是一种何等扭曲的感受。
她只能苍白地试图传达那份几乎要压垮灵魂的沉重。
就在这时,艾莉西娅手中的探测仪发出了几声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滴落入金属盘的提示音。
她结束了扫描,目光落在探测仪那块不大的水晶屏幕上,上面正显示出一系列复杂蜿蜒的曲线和不断跳动的数据流,构成了关于林泽生命体征与精神波动的详细图谱。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形成了一个思考时特有的浅痕。
“生理指标方面,除了极度疲劳导致的肌肉松弛和代谢水平偏低,其他参数基本处于黄金级冒险者的正常波动范围内。”她开始陈述,语气平稳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
“但是,你们看这里。”她的指尖点向图谱中代表精神波动的几条主曲线。
只见那几条曲线并非平滑延伸,而是在几个特定的时间节点,陡然出现了剧烈的、近乎垂直的攀升和跌落,波峰与波谷的幅度之大,几乎冲破了图表预设的安全阈值标识线,显得格外刺眼。
“这里,对应我们刚刚抵达水月城边缘,他第一次出现异常呆滞的时候。”艾莉西娅的指尖移动。
“这里,是他试图用影跃离开失败,情绪首次失控的瞬间。还有这里,是他捶打空间屏障,彻底陷入癫狂的时段。”她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扫过瑟兰妮和弥尔。
“这种短暂、剧烈、且与特定刺激高度关联的精神波动模式……不符合已知典型幻术或精神污染的特征,也与常见的战场创伤应激障碍的弥散性焦虑波形有明显区别。”
她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给出了一个更倾向性的判断:“从谐波共振和认知反馈的角度分析,这更像是一种基于某种被个体认知为‘绝对真实’的记忆或固有信念,所产生的、极度强烈的心理投射,并引发了连锁的生理应激反馈。
简单来说,他并非‘看到’了幻觉,而是从灵魂深处‘坚信’某些事情已经发生。
比如,他‘死’过,而且不止一次。
这种信念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在面对相关‘情境’时,身体和精神直接做出了相应的、极其剧烈的崩溃反应。”
“坚信自己死过?”瑟兰妮失声重复,脸上写满了荒诞与难以置信。
“这怎么可能?!我们不是才刚刚进入水月城没多久吗?
一路上虽然诡异,但我们明明都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连根头发都没少!”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指向周围,又指向自己和弥尔,最后目光落在艾莉西娅身上。
艾莉西娅的视线从探测仪上移开,落在林泽沉睡时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脆弱的侧脸上,眉头依旧微蹙着,没有立刻回答。
“……除非,”弥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抱紧了怀中的林泽,仿佛这样能获得一些勇气,将这个可怕的猜想说出口。
“除非他所经历的那些‘死亡’,并非发生在我们所感知到的、这条线性的时间河流里?
而是在某个我们无法察觉、无法记忆的,‘另外的时间’里发生的?”这个想法刚一出口,就连她自己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鸳鸯戒传递来的、那份仿佛经历了无数次轮回碾压的绝望感,是如此的真实而浓烈,让她无法轻易地用“幻觉”二字去否定林泽。
艾莉西娅沉默了片刻,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探测仪冰凉的金属外壳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细微的嗒嗒声,像是在模拟某种复杂的计算。
“时间魔法,涉及到的法则至高无上,是连帝国最顶尖的魔法师也视为禁忌的领域。
静柏大人能够以无上伟力将如此广阔的区域时停,已经是近乎神迹的壮举。”她的语气依旧冷静,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让空气都似乎凝重了几分。
“但是,水月城本身的存在状态,就已经超出了现有魔法理论与科学常识能够完美解释的范畴。”她继续说道,目光似乎穿透了石屋的墙壁,望向外面那片被血雾笼罩的死寂之城。
“那个未知的能量源,这笼罩一切、具备活性的血雾,还有将我们彻底困住的单向空间闭锁,这一切异常现象交织在一起,其内部运行的底层规则可能早已扭曲。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这其中混杂了某些我们尚未认知、无法观测的时间悖论,或者更为玄奥的因果扰动,那……”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所带来的可能性,如同窗外浓郁的血色,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在这个地方,过往的经验和常识,或许真的已经失去了参考价值。
“那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瑟兰妮烦躁地用力抓了抓自己亚麻色的卷发,几乎要将它们弄成一团乱麻,她极其讨厌这种如同陷入粘稠蛛网、无处发力又对未来一无所知的被动感觉。
“难道就这么干等着?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发疯’?
还是坐在这里,等着他预言中的、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发生的‘死亡’再次降临到我们头上?”她的话语像连珠炮一样,充满了无处宣泄的焦虑。
“观察,记录,尽可能多地收集信息和数据。”艾莉西娅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清晰而冷静,如同她操纵实验仪器时一样有条不紊。
“他的异常表现,本身就是一个极其珍贵的研究样本,尽管危险,但是很可能成为我们解开这座城市核心秘密,理解那能量源本质的关键突破口。”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林泽,像是在审视一个复杂的课题。
“同时,”她话锋一转,语气中多了一丝决断,“我们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未知的救援或等待变数。
必须制定一个明确、可行的行动计划,目标直指城市中心的那个高强度能量源。
无论林泽的‘预感’是源于扭曲的感知,还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预警,打破这个空间闭锁结界,是我们当前唯一能主动争取生路的方向,也是我们共同的目标。”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林泽沉睡的脸上,那短暂的平静与他之前的癫狂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仿佛暴风雨来临前脆弱的宁静。
“在他醒来之前,我们需要达成共识,并做好必要的准备。”艾莉西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时间,或许并不站在我们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