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论语·里仁》有云“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感于赴任作绝句:
辞校驱车赴远疆,青春无惧路茫茫。
雨侵衣袂心犹热,此去壤塘育栋梁。
1979年的八月,秋高气爽的风掠过川西北藏区的群山,将层林染成深浅不一的金黄与赭红,山分五色的景致铺展在广袤的天地间,既有收获的厚重,又藏着远行的辽阔。马尔康师范学院1979届五个班的毕业生,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对母校的不舍,迎来了毕业分配的日子。红色的分配名单贴在教学楼前的公告栏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后标注着各自的去向——金川、壤塘、马尔康、阿坝……每一个地名,都是一段即将开启的教育征程。
离翁的名字旁,清晰地写着“壤塘县”。壤塘,这个藏语意为“财神的坝子”的地方,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他知道那里地处偏远,山路崎岖,却从未亲至。和他一同分配到壤塘的,还有班里的2个同学,其中就有曾一起学农、学工的好友雪峰和共金。“壤塘虽然偏,但咱们是去教书的,只要能让孩子们学到知识,再苦也值!”雪峰拍着离翁的肩膀,语气爽朗,眼里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离翁点点头,心里既有些忐忑,又充满了期待——他想起实习时雪山小学孩子们渴望知识的眼睛,想起班主任“坚守藏乡教育初心”的嘱托,远行的脚步便多了几分坚定。
出发的那天清晨,天色微亮,马尔康师范学院的校门口早已停着一辆绿色的卡车——这是壤塘县教育局特意派来接毕业生的车,也是当时通往壤塘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没有公交车,没有舒适的客车,卡车的车厢里铺着几层厚厚的稻草,算是给大家准备的“座位”。同学们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怀里抱着崭新的教案和教材,陆续登上卡车。离翁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校园,银杏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挥手告别,两年师范时光的点滴涌上心头,眼眶微微发热。
“出发喽!”随着司机师傅一声吆喝,卡车缓缓驶离校门,朝着壤塘的方向进发。“朝辞州府马尔康,此去壤塘路漫漫!”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同学们纷纷唱起歌来,《毕业歌》《藏区谣》的歌声此起彼伏,顺着风飘向远方,驱散了离别的伤感。车厢里,大家互相推搡着、大笑着,分享着对未来的畅想——有人说要在学校种满青稞,有人说要教孩子们唱更多的歌,还有人说要攒钱给学校买新的课桌椅,青春的热血在车厢里沸腾。
卡车沿着蜿蜒的山路行驶,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起初还是马尔康周边熟悉的河谷与村落,渐渐地,群山愈发巍峨,道路愈发险峻,一边是陡峭的悬崖,一边是湍急的河流,车轮碾过碎石路面,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车身时不时剧烈摇晃,吓得不少女同学紧紧抓住身边的稻草。离翁坐在车厢边缘,双手扶着栏杆,欣赏着沿途的风光:远处的雪山在晨光中泛着淡金,近处的森林郁郁葱葱,偶尔能看到穿着藏装的牧民赶着羊群,牛羊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像散落在绿毯上的珍珠。“这风景也太壮观了!”李娟忍不住感叹,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快速勾勒着窗外的景致。
中午时分,卡车抵达金川县二岗里乡。这里是通往壤塘的必经之路,也是中途唯一的休息点。司机师傅停下车,让大家下车喝水、吃干粮。离翁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青稞饼,分给身边的同学,刚咬了两口,天空突然暗了下来,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一样迅速蔓延,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不好,快上车!”司机师傅大喊一声,同学们慌忙往卡车跑去。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倾盆大雨瞬间席卷而来,没有任何遮挡的卡车车厢很快被雨水浸透。大家挤在一起,用行囊挡在头顶,却根本无济于事——雨水顺着车厢的缝隙流进来,打湿了衣服和行李,浑身冰凉。“这雨也太大了!”李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离翁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笑着说:“没事,咱们年轻,淋点雨算什么,就当是给咱们的青春‘洗个澡’!”
“对,离翁说得对!”雪峰大声喊道,“大家互相靠紧点,取暖!想想咱们学农时抢收青稞,比这苦多了!”同学们纷纷响应,你靠着我,我挨着你,用身体彼此取暖。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滴在脸上、脖子上,却没人抱怨,反而有人唱起了歌,歌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嘹亮。“同学相互来鼓励,无怨无悔有定力!”离翁看着身边同学们脸上挂着雨水却依旧坚定的笑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这段共同的经历,让原本略显生疏的同窗情谊,变得愈发深厚。
雨越下越大,山路变得泥泞不堪,卡车行驶得更加缓慢。司机师傅小心翼翼地握着方向盘,时不时停下来清理车轮上的泥巴。车厢里,大家不再唱歌,却依然互相打气。李娟从湿透的背包里拿出一本诗集,借着偶尔透过云层的微光,轻声读了起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同学们静静地听着,雨声仿佛成了最好的伴奏,每个人的心里都燃起一团火,照亮了前方漫长而泥泞的路。
“人生长河才开始,酸甜苦辣靠自己。”离翁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这是出发前父亲对他说的话,此刻却格外有分量。他知道,未来在壤塘的日子,或许会遇到比这场大雨更艰难的困境,但只要有这份同窗情谊,有这份对教育的初心,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雨一直下到傍晚才渐渐停歇。卡车在暮色中继续前行,经过近十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在夜幕降临时抵达了壤塘县岗木达乡。远远望去,岗木达乡的轮廓在夜色中逐渐清晰,北斗星高高挂在墨蓝色的天空中,明亮而耀眼,地面上,一盏盏灯火次第亮起,像撒在黑夜里的星星,温暖而静谧。“快看,那就是岗木达!”同学们兴奋地喊道,车厢里再次响起欢呼声。
卡车在街边的一栋小楼前停下,这是壤塘县教育局设立的接待站。一位穿着藏装的工作人员早已等候在门口,笑着迎上来:“欢迎各位老师到壤塘来!一路辛苦了!”他领着大家走进接待站,一楼是男同学的住处,二楼是女同学的房间,每间房里摆着几张简易的木板床,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同学们拖着湿透的行囊走进房间,顾不上疲惫,先把湿衣服脱下来晾在屋檐下,然后用热水擦洗身体。接待站的工作人员给大家端来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和糌粑,“快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别感冒了!”酥油茶的香气弥漫在房间里,喝一口下肚,暖意从胃里慢慢蔓延到全身,驱散了淋雨后的寒意。
离翁坐在窗边的木板床上,看着窗外的灯火,听着隔壁房间同学们的欢声笑语,心里满是感慨。今天这一路,有欢笑,有艰辛,有雨水的洗礼,更有同窗情谊的温暖。他知道,从踏上这辆卡车的那一刻起,自己的人生就与壤塘这片土地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夜色渐深,岗木达镇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声和远处寺庙的钟声。同学们渐渐进入梦乡,车厢颠簸的疲惫、淋雨的寒冷,都在温暖的被窝里渐渐消散。离翁却没有睡着,他想起出发前母亲塞给他的青稞面,想起周师傅送给他的小刨子,想起实习时孩子们纯真的笑脸,心里充满了力量。
弹指间,四十年光阴匆匆而过。如今的离翁早已两鬓斑白,退休在家,每当回忆起1979年那个雨天赴壤塘的经历,依然历历在目。那些淋过的雨、唱过的歌、并肩取暖的同窗、初到壤塘的灯火,都成了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苦吗?当然苦。可如今回想起来,那些曾经的艰辛,都化作了岁月里最醇厚的甜——正是那段经历,磨砺了他的意志,坚定了他的初心,在几十年的工作中无论是三尺讲台,还是团委工作以及长时间在党政部们履职和后来改行到农行都是一种修行。
结尾律诗
八月秋风送远行,卡车颠簸赴壤城。
雨侵衣袂情弥笃,歌振山乡意更诚。
夜宿小楼承暖意,心牵教坛启新程。
四旬回首芳华在,苦乐年华照一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