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马师校里晓霜寒,腹空青衫影自单。
每趁周日趋庭扫,频沾师膳暖心肝。
羹汤暗蓄千般爱,教诲明昭万里途。
岁月迁流恩未改,犹怀那碗面香残。
暮色漫过马尔康师范学校的青砖围墙,将教学楼的影子拉得愈发修长。离翁揣着空瘪的胃袋,坐在操场边的石阶上,指尖摩挲着口袋里最后半块硬邦邦的麦饼——这是周日的第二顿饭。马师校的伙食团向来拮据,尤其到了周末,玉米糊糊稀得能映出天上的云影,白面馒头按人头定量发放,十四五岁的离翁正是饥肠辘辘的年纪,两顿饭的间隙里,胃里的空响总在寂静的校园里格外清晰。
“离翁,还坐在这儿发呆?”熟悉的声音传来,泽高老师背着教案本,深蓝色的卡其布中山装沾着些许粉笔灰,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如暖阳。他刚从办公室出来,正要往教职工宿舍走去。
离翁慌忙站起身,把麦饼悄悄往身后藏了藏,脸颊涨得通红:“泽老师,我……我在复习呢。”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打破了他的窘迫。
泽高老师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温柔的纹路:“是不是伙食团的饭又没吃饱?走,跟我回宿舍,你师母刚蒸了洋芋,让你尝尝鲜。”
这并非偶然。自从半年前那个周日,离翁抱着一本《教育学》去请教泽高老师,见老师宿舍院子里落叶满阶,便顺手拿起扫帚打扫干净,临走时被师母娜忠硬留下吃了碗杂粮饭,他便找到了这个“解决温饱”的好办法。此后每个周日清晨,他总会揣着课本准时出现在教职工宿舍区,“老师,这道题我不太懂”“老师,院子该扫了”,话音未落,就抢过工具忙活起来,把泽高老师家的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
泽高老师的宿舍是一间带小院的平房,院墙根种着几株格桑花,窗台下摆着两口腌菜缸,屋里陈设简单却整洁。娜忠老师是学校总务会计,常年系着蓝布围裙,见离翁来便笑得眉眼弯弯:“阿翁来了,快洗手,饭马上就好。”她的手因常年洗菜做饭显得有些粗糙,却总能变出喷香的饭菜——有时是掺了豌豆的杂粮饭,有时是撒了蒜苗的酸菜汤,偶尔赶上学校改善伙食,还能吃上两个白面馒头。
离翁从不挑食,每次都吃得狼吞虎咽,碗底舔得一干二净。放下碗筷,他总会主动把灶台擦得锃亮,把水缸挑得满满当当,甚至帮着喂老师家的两只母鸡,才肯揣着饱暖的满足感离开。泽高老师则会坐在一旁看着他忙活,偶尔递过一本旧书:“这个你拿去看,师范生还得多积累知识。”那些泛黄的《陶行知教育文集》,成了离翁除了家务之外的意外收获。
相处久了,离翁渐渐摸清了老师家的作息。泽高老师白天要给师范生上课,晚上总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备课到深夜;娜忠老师天不亮就要去伙食团忙活,回来还要操持一家四口的生计,常常忙得脚不沾地。离翁便愈发主动,周六下午放学就去帮着挑水,周日一早便来打扫庭院,甚至学会了帮着择菜、烧火。他从不多言,只是默默做事,仿佛这样就能报答那一碗饭的恩情。
最让离翁难忘的是那个飘着细雨的春日。中午伙食团的玉米糊糊稀得能透光,他只喝了两碗就见了底,肚子饿得发慌,便不由自主地又走向教职工宿舍区。娜忠老师刚从伙食团回来,正坐在屋檐下缝补衣服,见他进来,立刻放下针线站起身:“阿翁是不是没吃饱?等着,师母给你煮碗面。”
不等离翁推辞,她已经走进了狭小的厨房。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了上来,卧着两个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香油的香气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快吃,这是中午剩下的,再不吃就凉了。”娜忠老师笑着说,眼神里满是母亲般的慈爱。
离翁狼吞虎咽地吃完,连汤汁都喝得一滴不剩,浑身暖烘烘的,心里却有些过意不去——他分明看见,老师家的饭桌上,只有简单的咸菜和杂粮饭。直到后来某个周日,他提前来到老师家,正好撞见泽高老师在厨房叮嘱娜忠老师:“今天多下点面,阿翁在伙食团肯定没吃饱,师范生功课重,可不能饿肚子。”娜忠老师笑着应道:“知道啦,每次都记着哩,这孩子太苦了。”
那一刻,离翁站在门外,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他悄悄抹掉眼泪,装作刚到的样子走进院子,接过扫帚的手却忍不住微微颤抖。原来那些“剩下的”饭菜,那些“刚好做多的”面食,全都是老师夫妇特意为他准备的。他们从不多说一句,只用最朴素的方式,悄悄为这个贫困的师范生撑起了一片温暖的天空。
泽高老师不仅在生活上照料离翁,更在学业上悉心指导。他发现离翁天资聪颖,对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只是因家境贫寒缺少课外读物,便常常在饭后抽出时间,为他讲解课文难点,推荐阅读书目:“阿翁,你是学师范的,将来要教书育人,一定要多读书,丰富自己的学识。”离翁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每天除了上课,便泡在学校的小图书馆里,成绩也从班级中游一路冲到前列。
有时遇到不懂的问题,离翁哪怕冒着细雨,也要从学生宿舍跑到教职工宿舍请教。泽高老师总是耐心解答,还会把自己的备课笔记借给他看。娜忠老师则会端上一杯热水,或是一把炒瓜子,默默陪在一旁,直到夜色渐浓才催促他:“快回宿舍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在马师校就读期间,离翁每个周末依旧会去泽高老师家帮忙,只是不再单纯为了填饱肚子,更多的是想陪伴两位长辈。他用省下来的生活费买些水果点心,虽然不贵重,却承载着满满的心意。每次去,他依然会像从前一样,帮着打扫院子、挑水劈柴,陪泽高老师聊聊学业,听娜忠老师絮叨伙食团的趣事。泽高老师总会询问他的学习情况,叮嘱他要好好掌握教学技能,将来做个负责任的老师;娜忠老师则会塞给他一包包自己腌的咸菜,让他带回宿舍改善伙食。
毕业后,离翁被分配到壤塘县的县中学任教,只要出差路过马尔康,必定会绕路回马师校看望老师夫妇。那时泽高老师已经升任马师校的教导主任,工作愈发繁忙,却总会抽出时间和他叙旧。娜忠老师依旧在总务处工作,每次都要特意给离翁煮一碗他最爱吃的面条,只是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头发也添了许多银丝。
离翁深知师恩难报,他总想为老师做些什么,可泽高老师总是摆手:“你好好教书,把学生教好,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这句话,离翁一直铭记在心,在中学教育的岗位上兢兢业业。
时光荏苒,几十年转瞬即逝。离翁从青年走到中年,又步入老年,泽高老师也一步步走上了更高的岗位,最终当选为中央委员。消息传来时,离翁正在给学生上课,课后捧着报纸,激动得热泪盈眶,为老师的成就感到无比自豪。
可从那以后,他却再也没有去过老师家。并非忘记了恩情,而是深知老师身居要职,工作繁忙,身边事务繁杂,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到访给老师添麻烦。偶尔从新闻上看到泽高老师的身影,看到他依旧精神矍铄,依旧为教育事业奔走,离翁便觉得安心。
那些年在马师校蹭饭的时光,那些热腾腾的饭菜,那些语重心长的教诲,如同温暖的光芒,照亮了离翁艰难的求学岁月,也成为他一生难以磨灭的记忆。他常常会想起泽高老师温和的笑容,想起娜忠老师如母亲般的慈爱,想起那碗藏着深情的面条,想起教职工宿舍小院里飘着的洋芋香气。
师恩如山,情谊似海。纵使岁月流转,纵使身份变迁,那份在马师校清贫岁月中结下的师生情谊,那份纯粹而真挚的关爱,始终在离翁心中熠熠生辉,温暖着他的教育生涯,也温暖着他的一生。
结尾词·鹧鸪天
忆昔师校腹中空,师门烟火暖尘容。
扫庭犹记晨光里,捧面常思细雨中。
恩未报,意难穷,经年遥望仰高风。
一帘旧梦沉香篆,尽在心头那碗浓。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