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雪岭风刀割面寒,荒坡乱石觅羌活。
竹篓背月六十里,铁锄破冰四千峦。
雹骤山昏慈父唤,星残棚冷粗茶餐。
十九元钱凝父爱,至今霜发忆犹酸。
一九七八年的秋阳,斜斜地照在川北山村的土坯墙上,给斑驳的泥痕镀上一层浅金。离翁揣着马校皱巴巴的开学通知书蹲在门槛上,指尖反复摩挲着学费伍元整的字样,耳边传来堂屋里父母压抑的叹息声。墙角的南瓜架早已褪去翠绿,枯黄的藤蔓耷拉着,像极了这个家此刻的光景——暑假将尽,新学年的学费、路费加起来近二十元,对于靠天吃饭的农家来说,不啻于一笔巨款。
二娃,跟爸上山挖药。父亲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离翁抬头,望见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眼,那双曾扛过钢枪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一把磨得发亮的铁锄,锄刃上还沾着去年挖药时的泥土。母亲端着一个粗布口袋从屋里出来,里面是掺了少量玉米面的麦饼,还有一小罐酸菜:路上省着吃,格子十里石板棚那边听说还能找到干柴,夜里别冻着。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强装镇定地给父子俩的裤脚缠上破旧的布条,雪山风大,裹紧点。
鸡叫头遍时,夜色还浓得像化不开的墨。父子俩踏着露水出发,父亲背着装着锄头的背篓走在前面,脚步稳健如当年行军。离翁跟在后面,借着微弱的星光辨认山路,碎石子硌得鞋底生疼——这双布鞋已经打了三个补丁,是他唯一能穿出门的鞋子。山路蜿蜒曲折,两旁的灌木枝桠时不时刮过脸颊,留下细密的划痕。慢点走,踩着爸的脚印。父亲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来,带着暖意,离翁连忙加快脚步,将身影嵌进父亲投在地上的宽大轮廓里。
六十多里山路,父子俩走了整整一天。当夕阳把雪山染成金红色时,他们终于抵达了海拔四千多米的格子十里大山。山风呼啸着掠过山脊,卷起细碎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父亲凭着当年当兵时的记忆,在山坳里找到了一处废弃的石板棚,几块巨大的石板搭成简陋的屋顶,刚好能遮风挡雨。你歇着,爸去拾柴。父亲放下背篓,从怀里掏出火柴,转身走进暮色中的树林。离翁靠在冰冷的石墙上,疲惫瞬间席卷而来,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一股浓郁的香味钻进鼻孔。离翁睁开眼,只见石板棚中央燃起一堆篝火,父亲正蹲在火边搅动着一口豁口的铁锅,锅里的酸菜面块咕嘟咕嘟冒着泡,白色的蒸汽氤氲着,模糊了父亲脸上的皱纹。醒了?快趁热吃。父亲舀了一大碗递过来,碗沿虽然有些破损,但面条却煮得软烂,酸菜的酸味混合着麦面的香气,让人食欲大开。离翁狼吞虎咽地吃着,抬头时发现父亲只捧着一个小碗,里面大多是酸菜,面条少得可怜。爸,你咋不吃?他停下筷子问道。父亲摆摆手,笑着说:爸不饿,你快吃,明天还要挖药呢。
饭后,父亲在棚角铺了厚厚的秸秆,让离翁睡在里面,自己则靠着石墙坐下,把棉袄脱下来盖在儿子身上。离翁裹着带着父亲体温的棉袄,听着外面呼啸的山风和父亲轻微的咳嗽声,渐渐进入梦乡。梦里,他仿佛看到自己背着新书包走进学堂,父亲站在校门口,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来。
天刚蒙蒙亮,离翁就被父亲叫醒了。走出石板棚,只见晨光穿透薄雾洒在山坡上,漫山的灌木和草甸被染成一片红彤彤,远处的雪山之巅顶着金色的光晕,美得让人窒息。简单吃过麦饼后,父子俩背上背篓,扛起锄头,开始寻找羌活。羌活喜欢长在乱石堆里,叶子像羽毛,根是竹节状的,要顺着石缝挖才不会断。父亲一边走一边讲解,眼睛敏锐地扫视着每一处角落。这种多年生的高寒药材,生长周期长,药效极佳,供销社收购价是一斤七角钱,在当时算是价格不低的药材了。
父子俩翻过一座小山,走进一条幽深的山沟。沟里乱石嶙峋,长满了低矮的灌木,离翁正低头搜寻,突然眼前一亮——一堆乱石缝里,几株翠绿的羌活苗长势旺盛,叶片舒展,一看就是年份不浅的好货。爸,这里有羌活!他兴奋地喊道。父亲快步走过来,仔细看了看,点点头:不错,这丛长得好,小心点挖,别把根挖断了。离翁蹲下身,不用锄头,而是用手指顺着石缝慢慢清理泥土,指尖被石头磨得生疼也顾不上。羌活的根茎粗壮,呈竹节状,牢牢地嵌在石缝中,他小心翼翼地将根须一根根理顺,再轻轻用力拔出,一株完整的羌活便挖了出来,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
越挖越多,不到一个钟头,脚下就堆起了一大堆羌活。父亲走过来,用手拨了拨,眼里满是赞许:没想到你这娃手脚还挺麻利。父子俩拿出背篓开始装货,羌活的根茎沉甸甸的,很快就把两个背篓都装得满满当当,连背篓口都冒了尖。父亲试着掂了掂,满意地说:差不多了,这些卖了应该够你的学费了。
稍作休息后,父子俩背着沉重的背篓踏上归途。雪山的路比来时更难走,背篓压得肩膀生疼,每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稀薄的空气让离翁头晕耳鸣,父亲见状,把他的背篓往自己肩上挪了挪,分担了大半重量:坚持住,翻过前面的丫口就好走了。
快天黑时,他们终于走到了雪山丫口。就在这时,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突然变脸,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一样迅速蔓延,瞬间遮蔽了整个天空。狂风呼啸着卷起雪沫,气温骤降,紧接着一道闪电划破天际,轰隆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离翁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有无数冰凉坚硬的东西砸在头上、背上,疼得他忍不住叫出声来——是冰雹!
鸡蛋大小的冰雹密集地落下,砸在石头上作响,砸在树枝上断裂。离翁眼前一片漆黑,被冰雹砸得连连后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背篓也掉在了一旁。混乱中,他听到父亲撕心裂肺的呼喊:二娃!我的儿子,你在哪儿啊!那声音穿透风声、雷声和冰雹声,带着无尽的焦急与恐惧,在空旷的雪山深处久久回荡。离翁想回应,却被冰雹砸得说不出话,只能蜷缩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头。
冰雹持续了近两分钟才渐渐停歇。离翁挣扎着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喊着:爸!我在这儿!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父亲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嵌进骨血里。儿子,你快把我吓死了。父亲的声音带着颤抖,离翁能感觉到他的后背湿透了,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有没有受伤?让爹看看。父亲松开他,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检查着他的身体没有受伤时,慈祥的父亲松了一口气。
父子俩捡回散落的羌活,重新背上背篓,狼狈地回到石板棚。那一晚,父亲几乎没合眼,时不时就伸手摸摸离翁的额头,生怕他感冒发烧。第二天一早,天刚放晴,父子俩就再次出发,踏着尚未融化的冰雹,一步步走下雪山。
回到家时,母亲早已在村口等候,看到父子俩平安归来,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她赶紧烧水给两人擦洗,心疼得直掉眼泪。休息了一天后,父亲背着晒干的羌活,带着离翁去了镇上的供销社。收购药材的老曾坐在桌子后,用手指拨弄着羌活,仔细检查成色:嗯,这羌活不错,干度够,没断根。他拿起秤称了称,报出数字:一共二十九斤三两,一斤七角,算下来是十九元六角三分。
当离翁接过那张崭新的纸币时,指尖忍不住颤抖。十九元六角三分,不多不少,刚好凑够了他的学费和路费。他抬头看向父亲,发现父亲正对着供销社的玻璃窗整理头发,阳光照在他的头上,鬓角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缕。那一刻,离翁突然明白,这十九元六角三分钱,每一分都凝结着父亲的汗水与爱,是父亲用一双扛过钢枪、握过锄头的手,在雪山乱石中一刨一挖换来的。
后来,离翁顺利走进了学校,再后来,他走出了大山,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岁月流转,当年的少年早已两鬓染霜,但每当想起一九七八年那个秋天,想起雪山丫口父亲撕心裂肺的呼唤,想起那碗热气腾腾的酸菜面块,想起十九元六角三分钱里沉甸甸的父爱,他的眼眶总会不由自主地湿润。那座雪山,那片乱石,那把锄头,还有父亲温暖的怀抱,早已成为刻在他生命里的印记,永远温暖着他的人生旅途。
尾词·鹧鸪天·忆挖药
雪岭风刀刻旧痕,石棚灯火暖荒村。
锄开乱石寻羌活,背载寒霜踏月痕。
冰雹骤,父声奔,惊魂未定抱儿身。
十九元里藏深恩,霜鬓回望泪满巾。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