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翁和光同尘·第五十集
题记
才从州府定新途,又遇阴云覆故庐。
借假修真藏祸心,持锋护志展良图。
半月砍柴充学费,一身正气破迷雾。
莫道少年多坎坷,清风终会送云舒。
从马尔康回到家的那天,离翁揣着州招办口头承诺的“两天内寄通知书”,脚步都比去时轻快了几分。可刚进村口,就见邻居王婶在自家院坝里张望,见他回来,赶紧拉着他往墙角走,压低了声音:“离翁,你可算回来了,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你可别声张。”
离翁心里一紧,王婶是出了名的实在人,从不乱传闲话,她这么郑重,肯定不是小事。“婶,您说,我听着呢。”
“你去州里问通知书的事,是不是因为有人说你哥的坏话,才让你差点没学上?”王婶往四周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我家那口子昨天跟驻村工作组的老周喝酒,老周嘴松,说那事是郑传华捅上去的。还说……还说郑传华想让你留村里,给你画饼,说要培养你当大队支部书记,其实就是不想让你去读书!”
“郑传华?”离翁的脑子“嗡”的一声。郑传华是县派驻村工作组的成员,平时总端着干部的架子,见了谁都客客气气,离翁跟他没打过几次交道,怎么也想不到,背后捅刀子的会是他。“培养我当支书”更是无稽之谈——他心里只有读书的念头,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想留村当干部。
这哪里是培养,分明是“借假修真”的伎俩:用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当诱饵,把他困在村里,断了他的求学路。离翁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可转念一想,现在还没拿到通知书,要是跟郑传华撕破脸,他再从中作梗,怕是真要误了入学的事。“婶,谢谢您告诉我,我知道了,您放心,我不会冲动的。”
回到家,离翁把这事跟父母说了,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眉头皱成了疙瘩:“郑传华是工作组的人,咱们小老百姓惹不起,要不……你再去求求他?”
“求他没用。”离翁摇了摇头,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既然能背地里做手脚,就不会跟咱们讲道理。现在关键是通知书,不能让他截了去。”
第二天一早,离翁骑着自行车去了县城,直奔邮局——他想起同学陈家富去年当了邮递员,负责泾川县到周边村镇的邮件投递。找到陈家富时,他正在分拣信件,见离翁来,赶紧放下手里的活:“离翁?你咋来了?通知书到了?”
“还没,我就是来跟你说个事。”离翁把陈家富拉到邮局后院,把郑传华的事简略说了一遍,“我怕他在村里截我的通知书,你要是收到写我名字的挂号信,能不能先在县里帮我签收,然后趁下班给我送到家里?千万别让村里其他人知道,尤其是工作组的人。”
陈家富跟离翁是小学同学,关系一直好,听了这话,当即拍了胸脯:“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只要通知书到了,我第一时间给你送过去,保证不让人截胡!”
有了陈家富的承诺,离翁心里踏实了些。可他知道,郑传华既然能坏他一次事,就可能坏第二次,必须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不敢再动歪心思。
回到村里,离翁径直去了大队部。当时大队部有一把公社配发的冲锋枪,平时锁在柜子里,只有民兵训练时才拿出来。离翁是村里的基干民兵,有钥匙。他打开柜子,把冲锋枪取出来,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装子弹,才背在身上——他不是要真的伤人,只是要借这把枪的气势,镇住郑传华。
郑传华住的地方在大队部旁边的小瓦房里,离翁走过去时,正见他坐在门口看报纸。离翁没敲门,直接走到他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郑同志,我知道泸州公安校的事是你捅的,也知道你想让我留村当支书,不让我去读书。”
郑传华手里的报纸顿了一下,抬头见离翁背着冲锋枪,脸色瞬间变了,强装镇定:“离翁,你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什么时候……”
“你别跟我装糊涂。”离翁打断他,往前迈了一步,“我现在明确告诉你,马师校的通知书马上就到,我必须去读书。你要是敢再从中作梗,不管是截我的通知书,还是在村里散布谣言,后果你自己承担。我离翁虽然年轻,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软柿子。”
郑传华看着离翁眼里的劲,又看了看他背上的冲锋枪,喉结动了动,没敢再狡辩,只是含糊地说:“你……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读书是好事,我怎么会阻止你……”
离翁知道,这话是服软了。他没再多说,转身就走——点到为止,既让郑传华知道了他的决心,又没把事情闹得太僵。
可他没想到,这事还是传到了大队团支部书记张绍明耳朵里。张绍明是村里的老党员,平时对离翁挺照顾,可这次却板着脸找他:“离翁,你背着枪去找郑同志,这是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郑同志是县派来的干部,你怎么能这么对他?团支部决定,召开团员大会,你必须作自我批评!”
离翁心里清楚,张绍明也是迫于压力——郑传华毕竟是工作组的人,这事要是闹到公社,对村里也不好。他没辩解,点了点头:“行,我作自我批评。”
团员大会开在晚上,村里的二十多个团员都来了。离翁站在众人面前,低着头,声音诚恳:“各位同志,我这次背着枪去找郑同志,确实是我的错。我不该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处理问题,更不该对工作组的同志不尊重,违反了组织纪律。我在这里向大家作检讨,以后一定注意方式方法,服从组织安排。”
这是离翁一生中唯一一次作自我批评。他知道,这不是认怂,而是为了顺利入学不得不做的妥协。好在团员们都知道离翁的处境,没人过分指责他,大会开了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
几天后,陈家富骑着自行车,悄悄把通知书送到了离翁家。红封皮的通知书上印着“阿坝州马尔康师范学校”几个字,离翁拿着它,手都在抖,看了一遍又一遍,才敢相信这是真的。父亲母亲凑过来看,母亲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总算等到了,总算能去读书了。”
通知书上写着,学费需要八十块钱,报到时间是九月一日。离翁算了算,离报到还有半个月,他得赶紧凑够学费,还得给家里留点钱。他跟父亲说:“爸,我去山上砍柴,卖了柴凑学费,顺便给家里砍点柴,冬天烧。”
第二天一早,离翁就背着砍刀、带着干粮上了山。村里的后山全是松树,木质好,耐烧,镇上的供销社收柴,一分钱一斤。离翁每天天不亮就上山,直到太阳落山才回来,一天能砍两百多斤柴。
山里的蚊子多,离翁的胳膊、腿上全是蚊子咬的包,又红又肿,挠破了就流脓。砍刀磨得太快,不小心就会砍到手上,他就在山里找些草药,嚼烂了敷在伤口上,第二天接着砍。母亲心疼他,让他歇一天,他总说:“没事,多砍点,学费凑够了,家里冬天也不用愁柴烧了。”
就这样,离翁在山上砍了半个月柴。他把砍好的柴背下山,一部分挑到镇上的供销社去卖,一共卖了八十七块钱,除了八十块学费,还剩七块钱,他全给了母亲。剩下的柴,他一根根码在房前屋后,院子里堆不下了,就堆在房顶上,整整码了上万斤,远远看去,像给房子盖了一层厚厚的“柴被子”。
母亲看着满院的柴,又看着离翁晒得黝黑的脸和手上的伤疤,眼泪又掉了下来:“你这孩子,太苦了。”
离翁笑着擦了擦母亲的眼泪:“妈,不苦,等我读完书,当了老师,就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了。”
报到那天,离翁背着母亲连夜给他缝的布书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一本新华字典,还有母亲煮的十几个鸡蛋。在乡邻相亲的欢送下,走出村子乖坐大队派的手扶式拖拉机,朝着马尔康的方向驶去,身后是装满柴的家,身前是充满希望的新途。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山里的松香,他知道,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奔向自己的未来了。
尾声·渔家傲
少年负气持锋立,亦曾俯首承微责。
半月深山薪火积,汗湿衣,换来学费兼家暖。
此去学堂路漫漫,莫忘临行慈母盼。
且把艰辛当磨炼,休嗟叹,明朝自有青云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