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荒年生计迫如山,父负千钧走险关。
牛影驮霞归野径,柴薪压背过危峦。
碑亭望断云生路,稚子肩承月满鞍。
岁月雕弓痕入骨,誓将风雨换晴澜。
安宁秋天,秋老虎格外肆虐,连后山的松树都蔫了枝叶,可生产队的草场却热闹得像开了锅。离翁的父亲李满仓牵着队里那头最壮实的黄牛“老黑”,刚把它赶进晒得发烫的牧栏,队长就举着铁皮喇叭喊:“满仓!今儿放牛记十分,傍晚把东沟那片的荒草割了,给牛囤点冬饲料!”父亲抹了把额角的汗,粗粝的手掌在蓝布褂子上蹭出两道白印,瓮声瓮气地应着:“晓得了!”
回忆那时离翁刚上小学三年级,书包是母亲用旧面粉袋改的,背带缝了三层补丁。每天放学铃一响,他就揣着课本往碑亭子跑——那是后山最陡的一段路,石阶被常年踩踏得发亮,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沟谷。父亲说过,砍柴的汉子走这条路,脚底下得像长了钉子,稍不留神就会摔进沟里,被乱石划破皮肉是常有的事。可离翁不怕,他怕的是晚到一步,看见父亲独自扛着柴垛踉跄的模样。
夕阳把云彩染成橘红色时,山道尽头终于出现了熟悉的身影。父亲背着的柴篓比他人还高,松枝从篓沿探出来,像给他披了件绿色的蓑衣。老黑跟在身后,牛铃“叮当”响着,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等主人。父亲的腰弯得像张弓,粗麻绳做的背带深深勒进肩膀,把蓝布褂子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白粗布内衣。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黄土和草屑,脚踝处有一道结痂的伤口——上周砍柴时被荆棘划的,母亲用灶灰敷了两天,他就又上山了。
“爹!”离翁喊着冲过去,伸手就往柴篓里抽木柴。最粗的那根松木得有他胳膊粗,树皮糙得硌手,他咬着牙往肩上扛,刚走两步就晃了晃。父亲急忙转过身,喘着粗气说:“慢些!别闪了腰!”伸手想把柴拿回去,离翁却死死攥着不放:“我能行!您昨天都说我力气大了!”父亲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山间的沟壑。没再坚持,只是放慢了脚步,让离翁跟在身侧,每走一段就停下来歇口气。
石阶上的脚印深浅不一,有的地方还留着新鲜的泥土——那是父亲早上放牛时踩的。他说这条路上的每块石头都认得,哪块滑、哪块稳,闭着眼睛都能走。可离翁知道,父亲是怕他摔着,才故意说这些话。有一次他问:“爹,咱们为啥要砍这么多柴啊?队里不是分粮食吗?”父亲蹲在石阶上,从怀里掏出个烤得发黑的红薯,掰了一半递给他:“傻娃,粮食够吃,可你爷爷奶奶要吃药,你弟弟妹妹要上学,这些都得花钱。柴卖了能换钱,还能给灶里添火,冬天烧炕不冷。”红薯的热气裹着焦香,离翁咬了一口,甜得发噎,可看着父亲干裂的嘴唇,又把剩下的半块塞回他手里。
那年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下在腊月初二。生产队放假了,可父亲还是天不亮就上山砍柴。母亲拦着他:“雪天路滑,等天晴了再去呗!”父亲却摇着头,把棉袄的扣子扣到最上面:“趁雪没封山,多砍点柴存着,开春就能换些种子。”背着柴篓出门时,月亮还挂在天上,雪粒子打在毡帽上,发出“沙沙”的响。离翁裹着被子趴在窗台上,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雪雾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
中午时分,雪越下越大,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在灶台边转来转去,把红薯在锅里热了三遍。离翁忍不住说:“娘,我去山上找爹!”母亲想了想,给他裹上自己的旧棉袄,又塞了个热水袋在怀里:“顺着路走,看见碑亭子就喊,别往沟边去!”他点点头,踩着积雪往山上跑,棉鞋很快就湿透了,冻得脚趾发麻。快到碑亭子时,看见雪地里有个身影趴在地上,柴篓翻在一旁,松枝散了一地。
“爹!”离翁尖叫着冲过去,看见父亲的腿被石头压住了,裤脚渗着血。父亲看见他,急忙说:“别慌!爹没事,就是脚滑摔了一下。”离翁想把石头挪开,可石头太重,使出浑身力气也没搬动。父亲喘着气说:“你往山下跑,叫你王大伯来帮忙!”他点点头,转身就往山下跑,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流,棉袄里的热水袋早就凉了,可一点也不觉得冷,满脑子都是父亲疼得皱紧的眉头。
王大伯带着两个壮实的汉子赶来时,父亲还趴在雪地里,手里紧紧攥着砍柴刀——那是他二十岁结婚时,爷爷送的礼物,刀把被磨得发亮。几个人合力把石头挪开,王大伯摸了摸父亲的腿,皱着眉说:“可能伤着骨头了,得赶紧送公社医院。”父亲却摇着头说:“不用,我自己能走,柴还没背回去呢!”离翁拉着他的手,哽咽着说:“爹,柴不重要,您的腿要紧!”父亲看着他,眼眶红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沙哑:“傻娃,柴能换钱,你弟弟妹妹还等着买铅笔呢。”
那天下午,父亲被抬回了家。公社医院的医生来看过,说腿骨裂了,得卧床休息三个月。母亲坐在床边,一边给父亲擦脸一边掉眼泪:“你这是不要命了啊!”父亲却笑着说:“没事,歇三个月正好,开春就能下地了。”离翁坐在炕沿上,看着父亲打着石膏的腿,心里暗暗发誓:以后要多砍柴,多帮家里干活,再也不让父亲这么累了。
从那以后,离翁每天放学就往山上跑,学着父亲的样子捆柴、背柴。起初只能背一小捆,肩膀被勒得通红,晚上睡觉都疼得睡不着。可他没告诉父亲,只是每天把柴背回家时,故意在父亲面前晃了晃:“爹,您看我砍的柴!够烧两天了!”父亲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欣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娃长大了,能替爹干活了。”
开春后,父亲的腿好了些,能拄着拐杖下地了。看着院子里堆得像小山似的柴,他笑着对母亲说:“你看,咱们娃长大了,以后不用我上山了。”母亲笑着说:“是啊,咱们娃懂事,知道心疼你。”离翁站在一旁,看着父亲挺直了些的腰板,心里暖暖的——原来,自己也能成为父亲的依靠。
后来离翁长大了,考上了县里的中学,再后来又去了外地工作。每次回家,都会去后山的碑亭子看看,那条石阶路还在,只是比以前平整了些,路边的松树长得更粗了。父亲已经不再上山砍柴了,可还是喜欢坐在院子里,看着远处的山,手里摩挲着那把旧砍柴刀。有一次离翁问:“爹,您还记得那年冬天,您摔在雪地里的事吗?”父亲笑着说:“记得,怎么不记得?那天你跑下山叫人,冻得脸通红,我还心疼呢。”离翁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眼眶红了——原来,父亲一直都记得自己为他做的小事,就像自己一直记得父亲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
岁月匆匆,父亲的背越来越弯,可在离翁心里,父亲的脊梁永远是最直的。那些年父亲扛着柴垛走过的山路,那些浸透汗水的岁月,都成了他人生中最珍贵的财富。它们教会离翁坚韧、勇敢,教会他要懂得感恩、懂得担当。如今离翁也成了父亲,每当他的孩子问:“爸爸,爷爷以前是做什么的呀?”他都会笑着说:“你爷爷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用肩膀扛起了咱们家,用双手为咱们创造了好日子。”
结尾词·鹧鸪天·忆父樵薪
荒岁樵薪踏险峰,肩扛星月走西东。
碑亭雪印深深辙,野径柴痕淡淡红。
腰似弓,志如松,育儿千日不言功。
如今翁亦为人父,始懂当年父意浓。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