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鸡唱三更踏雪行,肩扛炭篓赴松坪。
风刀割面霜凝鬓,石路磨鞋步带腥。
八十里途凭骨硬,一腔热血抵寒倾。
归来共把薪火点,暖透寒窗照胆诚。
鸡叫头遍时,离翁是被窗棂上的霜花冻醒的。他猛地坐起身,宿舍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呼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凝成了细碎的雾粒。摸了摸枕边的棉袄,布料硬邦邦的,还带着昨夜的寒气——这是母亲前年缝的,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他却舍不得穿,只在最冷的日子才拿出来。
“离翁,快着点!再晚就赶不上队伍了!”门外传来阿凯的喊声,还夹杂着背篓磕碰石板路的“咚咚”声。离翁胡乱套上棉袄,又把单薄的旧毛衣往里面塞了塞,裤脚用麻绳紧紧扎住——这样能少灌点风。他抓起墙角的空背篓,竹编的篓沿已经被磨得光滑,是去年秋收时家里用来装玉米的,此刻沉甸甸地压在手里,像是提前藏了冰雪的重量。
走出宿舍,天色还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校门口已经聚了二十多个同窗,每个人都扛着背篓,棉袄上落着一层薄霜,像裹了层白糖。阿禾站在人群里,辫子上系着的红头绳在夜色里格外显眼,她手里攥着两个烤红薯,见离翁过来,立刻塞给他一个:“我娘凌晨烤的,揣怀里还热着,路上垫垫肚子。”红薯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传过来,暖得离翁心口一热,他刚想说谢谢,队伍就跟着带队老师出发了,脚步声踏在结霜的石板路上,“咯吱咯吱”响得像咬碎了冰碴。
山路比想象中难走。刚出镇子,路面就从石板变成了碎石坡,冻硬的泥土里嵌着尖锐的石子,离翁的布鞋鞋底薄,走几步就被硌得生疼。他低头看了眼鞋尖,去年补的补丁已经磨破,露出里面的棉絮,沾着的霜雪一化,湿冷的潮气立刻往脚心里钻。“把脚抬高些,避开那些尖石头!”走在前面的阿凯回头喊,手里还攥着根枯枝,时不时帮身边的同学拨开路边的荆棘。离翁照着做,可没走多远,朔风就像突然醒了的野兽,顺着衣领往脖子里灌,刮在脸上疼得像被刀子割,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把棉袄的领子往上拉了拉,却还是挡不住寒风往耳朵里钻,很快耳朵就冻得发麻,像是要掉下来似的。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天终于蒙蒙亮了。离翁抬头望去,远处的独松沟隐在白茫茫的雾里,光秃秃的松树像披了层雪的柱子,杵在山坳里。可脚下的路却越来越陡,有些地方结了冰,稍不留意就会打滑。他看见前面的小胖脚下一滑,整个人往旁边的坡下栽去,背篓“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里面的空竹筐滚出去老远。离翁和阿凯同时冲过去,一左一右架住小胖的胳膊,阿禾则赶紧跑过去捡背篓,手指刚碰到竹编的篓底,就被冰碴子扎得“嘶”了一声——她的手已经冻得通红,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却还是笑着说:“没事,就是有点凉。”
终于在日头升到半山腰时,他们抵达了八一沟。眼前的煤堆像座黑褐色的小山,冒着淡淡的热气,煤块缝隙里还沾着未化的霜雪。带队老师喊了声“开始装炭”,众人立刻放下背篓,争先恐后地往里面装。离翁蹲下身,刚碰到煤块,就觉得手指像被针扎了似的疼——煤块在寒风里冻得冰凉,粗糙的表面磨得掌心发疼。他不敢用手直接抓,只好找了根短木片,往背篓里扒拉煤块。
装到一半时,离翁发现背篓的竹篾松了几根,要是装太满,恐怕会漏。他从棉袄口袋里摸出提前备好的细麻绳,手指已经冻得不听使唤,系绳结时,绳子好几次从指尖滑走。阿禾看见,赶紧走过来帮忙,她的手指也冻得僵硬,却还是稳稳地帮离翁把松掉的竹篾绑紧:“你装的时候往中间堆些,别让边儿太沉,不然路上容易歪。”离翁点点头,继续往背篓里装炭,煤屑沾在脸上、手上,很快就把他弄成了“黑脸”,只有眼睛和牙齿是白的。
等背篓装满,离翁试着往上扛,刚一使劲,腰就“咯吱”响了一声——煤篓足有五六十斤重,压得他直不起腰。他把背篓的肩带往肩膀上勒了勒,竹编的带子硌得皮肉生疼,却只能咬着牙往前挪。阿凯走在他旁边,看见他脚步发晃,伸手帮他扶了扶背篓:“把重心往后移点,别弓着腰,越弓越累。”离翁照着调整姿势,果然觉得稍微轻松了些,可没走几步,汗水就顺着额头往下流,刚流到下巴,就冻成了小冰珠,砸在衣襟上“嗒嗒”响。
返程的路比来时难上十倍。刚走下煤堆所在的山坡,就遇到一段结冰的陡坡,路面滑得像涂了油。离翁小心翼翼地挪着脚,背篓里的煤块随着脚步摇晃,好几次差点把他带得摔下去。他只好蹲下身,用手抓住路边的枯草,一点一点往下滑,手心被草叶上的冰碴子划得生疼,却不敢松手——一旦摔下去,不仅煤会撒,人也得滚到坡底。
走到中午时,日头终于有了点暖意,可风却更猛了。离翁的棉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冷风一吹,冻得他直打哆嗦,像是背了块冰。他的脚底板也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可看着前面阿禾的身影——她的背篓也压得她肩膀往下沉,却还是时不时回头,帮身后的女生扶背篓——离翁就咬着牙,把烤红薯剩下的热气从怀里掏出来,攥在冻僵的手心里,继续往前走。
过了独松岭时,离翁实在撑不住了。他的肩膀被背篓带勒得通红,甚至渗出血丝,汗水混着血水,把棉袄的肩垫都浸湿了。他停下脚步,想把背篓放下来歇会儿,可刚一弯腰,就觉得眼前发黑,差点栽倒。阿凯赶紧扶住他,把自己的水壶递过来:“喝点水,别硬撑!”离翁接过水壶,壶里的水已经冻成了冰碴,他却顾不上冷,猛灌了几口,冰水流过喉咙,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却也清醒了不少。
“我帮你扛一段吧。”阿凯说着,就要解离翁的背篓带。离翁赶紧摆手:“不用,我能行!你自己的也不轻。”正说着,后面的小胖突然喊了声“我的煤漏了”,众人回头,只见小胖的背篓底破了个洞,煤块正顺着洞往下掉。离翁和阿凯赶紧跑过去,离翁把自己的背篓放在地上,从棉袄里掏出麻绳,阿凯则帮小胖把漏出来的煤块往旁边的空地上拢。两人合力把小胖的背篓底绑紧,又把漏出来的煤块分装进其他人的背篓里——离翁的背篓本来就满,这下更沉了,压得他肩膀像要裂开似的。
天色渐暗时,终于能看见镇子的轮廓了。离翁的脚步越来越沉,脚底板的水泡已经磨破,袜子和皮肉粘在一起,每走一步都疼得他额头冒冷汗。可当他看见校门口等着的老师和同学,看见他们手里举着的火把——火光在夜色里摇曳,暖得像太阳——他忽然觉得浑身有了劲,加快脚步往前冲。
走到校门口,离翁终于把背篓放了下来,“咚”的一声,煤块在篓里晃了晃,他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阿禾赶紧扶着他,递过来一块粗布巾:“擦擦脸吧,你看你,都成煤球了。”离翁接过布巾,擦了擦脸,布巾立刻变黑,可他却笑得格外开心——他们终于把炭背回来了,这个冬天,教室里再也不会冷得让人握不住笔了。
晚上,大家在教室里生火,煤块在炉膛里“噼啪”作响,火光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离翁坐在火堆旁,揉着发疼的肩膀,阿凯递给他一块烤土豆,阿禾则帮他把磨破的袜子脱下来,用热水帮他泡脚——热水里放了些艾草,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暖得离翁的脚底板发麻,却也把一路的疲惫都泡走了。他看着火堆旁说说笑笑的同窗,看着炉膛里跳动的火苗,忽然觉得,今天走的八十里路,受的所有苦,都值了。
独松背炭赋
岁暮天寒,朔风卷地,霜雪覆途,万木凋零。黉门之内,寒侵骨血,薪炭告罄,学子难御此凛冬;校令既出,征召同窗,赴独松沟以采炭,历八十里而践征程。离翁闻之,慨然应命,怀赤子之心,携坚毅之志,与诸友共赴风雪,遂成此段砺骨铭心之往事,留作青春不朽之丰碑。
鸡声初啼,夜色如墨,星斗犹在天际,寒霜已覆庭阶。离翁与同窗皆披衣而起,草草裹腹,肩扛竹篓,踏碎满地霜华。山道逶迤,崎岖难行,碎石嵌冰,如卧利刃;寒风呼啸,如裂帛之声,割面刺骨,侵肌透骨。离翁身着旧袄,足蹬破鞋,棉絮沾霜,寒气钻隙,然其步未稍歇,眸中燃着炽热——念及同窗可御严寒,念及教室可生暖火,便觉此寒不足惧,此路不足畏。
及抵八一沟,见炭堆如丘,黑褐若铁,隐带暖意。众人忘途之劳,即刻投身装炭。离翁蹲身拾炭,指触冰煤,疼彻骨髓,粗糙煤面磨破掌心,血珠混着煤屑,染黑指缝。然其未敢稍停,恐误归程。遇背篓竹篾松脱,便以麻绳紧缚,指僵如木,绳结屡滑,幸得阿禾相援,方得稳固。炭满篓盈,重若千钧,离翁扛之起身,腰脊佝偻,肩带勒肉,初则发疼,继则渗血,却咬牙挺之,未发一语。
归途之路,更甚来时。陡坡结冰,滑若琉璃,离翁手抓枯草,足探稳处,每步皆如履薄冰;背篓晃荡,煤块欲坠,其必侧身扶之,恐负辛劳。行至中途,汗透棉袄,冷风一吹,冻成冰甲,贴于肌肤,寒彻心扉。脚底板磨出水泡,破后渗血,袜子与皮肉相粘,每走一步,疼如刀割。然同窗相携,暖意相照:阿凯扶其稳步,递水解渴;阿禾帮其整篓,分食干粮;小胖虽力弱,亦愿分扛其重。声声“坚持”,句句“快到了”,如炭火暖炉,融冰化霜,令离翁重拾力气,步步向前。
日暮西沉,寒雾又起,离翁与同窗终抵校门。卸下炭篓,众人皆瘫坐于地,衣衫染霜,面覆煤尘,然眸中皆有光——见炭篓满盈,便知寒窗可暖,辛劳皆值。当夜,炉膛生火,炭燃噼啪,火光映窗,暖意满室。离翁与同窗围炉而坐,分食烤薯,共话征途,虽身有疲痛,心却暖如阳春。
嗟夫!独松背炭之役,非仅为薪炭之获,更是少年心志之炼、同窗情谊之凝。八十里风雪路,磨其骨,砺其志,令离翁知“坚韧”二字之重;一路相携情,暖其心,固其念,令离翁悟“团结”之价。寒风虽烈,不及少年热血;路途虽艰,难挡赤子诚心。这段岁月,如寒梅傲雪,经霜雪而更香;似劲松立崖,历风雨而更劲。离翁铭记此生,不敢或忘——因其不仅是青春之印记,更是人生行路之明灯,照其前路,勇毅前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