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古寺遗材岁月悠,迁校往事记心头。
东女余风藏旧木,乾隆盛迹映新楼。
波翻大渡舟行险,歌破长天水载愁。
五里航程今入梦,少年英气贯春秋。
离翁常常回忆起那段在安宁中学的求学时光,尤其是学校从色斯满搬回安宁镇,以及用广法寺木料修建新校舍的特殊经历——它像一颗闪耀的星辰,在离翁人生的夜空里,始终散发着温润而独特的光芒,即便历经数十载岁月冲刷,依旧清晰如昨。
安宁中学最初的校址在色斯满,那是一片被青山环抱的谷地,晨雾常绕着教室的窗棂,课间能听见山涧的溪流声与同学们的嬉闹声交织。在那里,离翁和同学们一起读过晨读,一起在简陋的操场奔跑,一起在煤油灯下演算习题,那些带着草木清香的日子,是离翁少年时代最鲜活的底色。然而,随着入学人数增多,色斯满的校址空间愈发局促,且交通不便,每逢雨季,通往镇上的山路常被泥泞阻断,给师生们的出行与学习带来诸多困扰。为了学校长远发展,也为了让离翁和同学们能有更稳定、更优质的学习环境,校领导经过反复商议,最终决定将学校搬回交通更便利、地势更开阔的安宁镇。
消息传来时,离翁和同学们既期待又忐忑。期待的是即将拥有新的校园,忐忑的是迁校并非易事——彼时,安宁镇的新校址只划定了地块,教室、宿舍等建筑都还停留在图纸上,最紧迫的问题便是建筑材料的短缺。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砖瓦、木料都需层层申请调配,若等官方供应,不知要等到何时。就在大家为材料发愁时,有老师提议:“广法寺不是有一批拆下的老木料吗?那些木料质地坚硬,要是能运回来,正好能当建校的主梁和门窗料!”
这个提议让所有人眼前一亮。广法寺在当地是赫赫有名的古寺,它的历史能追溯到遥远的东女国时期,相传当年东女国的贵族曾在此设坛祈福,寺内留存的部分木构件上,还能看到隐约的东女国图腾纹路,虽历经千年风雨,依旧能窥见当年的工艺巧思。到了清乾隆年间,乾隆皇帝两征金川后,为安抚地方、弘扬佛法,又下旨对广法寺进行大规模重修,不仅扩建了殿堂,还从外地运来珍贵的楠木、杉木,让寺庙的规模与规制达到顶峰。后来因时代变迁,广法寺逐渐荒废,部分建筑年久失修,当地政府便决定拆除危房,将可用的木料妥善保管,以备他用。如今,这些承载着千年历史的木料,竟有机会成为新校舍的一部分,既能解学校的燃眉之急,也算是让古寺的“筋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生机。
当校领导与当地部门沟通妥当,告知离翁和同学们可以参与木料运输时,大家都沸腾了。离翁记得那天下午,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宣布消息,教室里瞬间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有的同学甚至激动地拍起了桌子。对离翁而言,这不仅是一次简单的劳动,更像是一场“使命”——能亲手为新学校搬运建材,让那些带着历史温度的木料,变成未来上课的教室、读书的窗台,这份参与感让少年人心底充满了自豪。
运输木料的准备工作从第二天便开始了。离翁和同学们分成了几个小组,一组负责在广法寺整理木料,将能用的主梁、横梁、立柱分类堆放,剔除腐朽的部分;另一组则负责联系船只,因为从广法寺到安宁镇,最便捷的路线是走大渡河水路,木料需先从寺庙运到河边,再装船顺流而下。离翁被分到了整理木料的小组,第一次走进广法寺时,他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院内杂草丛生,残破的殿宇歪斜着,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棂洒在地上,照出满地的木屑与落叶,而那些堆放在墙角的木料,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木香,有的木料直径足有两尺粗,表面虽覆着灰尘,却能看出木质细密坚硬,用手敲击,能听到清脆的“咚咚”声。
“这些都是好料啊!”负责带队的李老师蹲下身,用袖子擦去一块木料上的灰尘,指着上面的纹路说,“你们看,这是楠木,当年乾隆爷修寺时特意从四川南部运过来的,不怕虫蛀,也不怕受潮,做教室的主梁再合适不过。”离翁和同学们围在一旁,听着李老师讲述木料的来历,看着那些木料上深浅不一的年轮,仿佛能触摸到东女国的烟雨、乾隆年间的匠人匠心。整理木料时,大家都格外小心,离翁和同学王建国一起抬一根三米长的横梁,横梁虽重,但两人都不敢怠慢,生怕磕碰到边角。“慢点走,这可是未来教室的梁!”王建国一边走一边叮嘱,离翁点点头,双手抓得更紧了——在他心里,这些木料早已不是普通的建材,而是承载着新校园梦想的“宝贝”。
整理好的木料被陆续运到了大渡河边的码头,接下来便是最关键的水运环节。大渡河以水流湍急、险滩密布闻名,尤其是从广法寺到安宁镇的这段水路,虽只有五里,但中间要经过两处险滩,一处叫“乱石滩”,滩上布满暗礁,水流湍急时,浪花能拍起两米多高;另一处叫“漩涡湾”,河中心有一个大漩涡,稍有不慎,船只便可能被卷入。负责划船的老艄公姓张,是当地经验丰富的船工,他看着离翁和同学们,笑着说:“你们这些娃娃,胆子倒不小,敢跟我走大渡河!不过你们放心,有我在,保证把木料安全送到!”
出发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离翁和同学们便来到了码头。十几根木料被小心翼翼地装上了两艘木船,每根木料都用绳索固定好,防止在航行中滑动。离翁和五个同学被分到了张艄公的船上,他站在船尾,看着浑浊的河水滚滚东流,心里既紧张又兴奋。“开船咯!”张艄公大喝一声,手中的船桨用力插入水中,木船缓缓驶离码头,顺着水流向下游漂去。
起初,河面还算平静,木船行驶得平稳,离翁和同学们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的青山飞速后退,偶尔能看到岸边的农户家升起袅袅炊烟,大家还兴奋地唱起了当时流行的歌:“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歌声在河谷中回荡,引得岸边的水鸟扑棱棱飞起。可没过多久,船便驶入了“乱石滩”,原本平静的河面瞬间变得汹涌起来,浪花不断拍打着船身,木船开始剧烈颠簸,离翁能清晰地听到船底与暗礁摩擦的“咯吱”声,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抓紧船舷!别乱动!”张艄公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他双手紧握船桨,目光如炬地盯着前方的河道,身体随着船的颠簸不断调整姿势,每一次划桨都精准地避开暗礁。离翁和同学们紧紧抓住船舷的木柱,手心都冒出了汗,有人吓得脸色发白,却没有一个人喊怕。离翁身旁的同学李红梅,平时胆子最小,此刻却咬着牙,紧紧盯着张艄公的动作,还轻声安慰旁边的同学:“别怕,张师傅有经验,我们能过去的。”或许是大家的镇定给了张艄公力量,又或许是少年人的勇气感染了河水,木船在险滩中穿梭了十几分钟后,终于冲出了“乱石滩”,驶入了相对平缓的河面。
刚松了一口气,船又来到了“漩涡湾”。离翁看到河中心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水流打着转,像一个巨大的漏斗,仿佛要把周围的一切都吸进去。张艄公让大家都坐到船的中间,尽量保持船身平衡,他则站在船尾,用尽全力控制船的方向,试图绕开漩涡。可水流实在太急,木船还是被漩涡的引力拉得向中心靠近,船身开始旋转起来。“大家一起帮我划!”张艄公喊道,离翁和同学们立刻拿起船上备用的短桨,学着张艄公的样子,用力向远离漩涡的方向划水。少年人的力量虽小,但众人齐心,竟真的让船身慢慢偏离了漩涡,一点点驶出了“漩涡湾”。
当木船终于摆脱险滩和漩涡,看到安宁镇的码头出现在前方时,离翁和同学们都激动地欢呼起来。张艄公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着说:“你们这些娃娃,真是好样的!换做是城里的娃娃,早就吓哭了。”离翁看着船里完好无损的木料,又看了看身边满脸汗水却笑容灿烂的同学,心里满是自豪——这段五里的水路,虽只有短短一个多小时,却像是一场漫长的战斗,而他们,是胜利者。
木料运抵安宁镇后,离翁和同学们又参与了卸货工作。大家扛着木料,从码头运到新校址,虽然肩膀被压得通红,汗水浸湿了衣衫,但没有一个人叫苦。离翁记得,有一根主梁特别重,需要四个人一起抬,他和王建国、李红梅还有另一个同学一起,喊着“一二一”的号子,一步步把主梁抬到新校舍的地基旁。当把主梁放下时,离翁的肩膀已经磨出了红印,可他看着那根笔直的木料,想象着未来这里会建起宽敞的教室,老师在里面讲课,同学们在里面读书,心里便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接下来的日子里,离翁和同学们只要有课余时间,就会去新校址帮忙,有的帮工匠递工具,有的帮着搬运砖瓦,有的则负责清扫工地。离翁最喜欢做的,是看着工匠们将那些从广法寺运来的木料,加工成教室的主梁、门窗的框架。他常常蹲在一旁,看着工匠们用刨子将木料刨得光滑平整,用墨斗弹出笔直的线,心里充满了期待。有一次,工匠师傅还教离翁用墨斗,当离翁握着墨斗的线,轻轻一弹,一道笔直的黑线出现在木料上时,他兴奋得跳了起来——那道黑线,仿佛是新校园未来的轮廓,在他心里一点点清晰起来。
几个月后,新校舍的主体建筑终于完工了。当离翁和同学们第一次走进新教室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宽敞的教室里,阳光透过崭新的木窗洒进来,照亮了光滑的水泥地面;屋顶的主梁正是当年他们从广法寺运来的楠木,笔直而坚固;教室的门窗框架,也是用那些带着历史纹路的木料制成,开关时还能听到轻微的“吱呀”声,像是古寺在轻声诉说。离翁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抚摸着桌面,又抬头看了看屋顶的主梁,眼眶突然有些湿润——他仿佛看到了东女国的图腾在木料上流转,看到了乾隆年间的匠人在灯下劳作,更看到了自己和同学们在大渡河边奋力划船的身影,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新校舍最独特的“灵魂”。
后来,离翁在这所新校舍里读完了初中,又升入了高中,直到毕业离开。多年后,离翁也曾回到安宁中学,那时的学校早已扩建,新的教学楼拔地而起,但当年用广法寺木料修建的老教室,却被完好地保留了下来,成为了学校的“历史陈列室”。离翁走进老教室,看着屋顶的楠木主梁,看着熟悉的木窗,那些在大渡河边运木料的日子,那些和同学们一起劳动的时光,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这段搬校运木的经历,对离翁而言,早已不是一段简单的回忆,而是一份刻在骨子里的成长印记。它让离翁懂得了团结的力量——在险滩中,是众人的齐心让木船化险为夷;它让离翁学会了担当——为了新校园,少年人愿意扛起沉重的木料,愿意面对未知的危险;它更让离翁感受到了历史的温度——那些跨越千年的木料,不仅建起了教室,更连接了过去与未来,让少年人在劳动中触摸到了文化的传承。
如今,离翁已年过古稀,可每当想起那段岁月,依旧会热血沸腾。大渡河的浪花、广法寺的木料、同学们的笑容,这些画面早已融入离翁的生命,成为他面对人生风雨时的力量源泉——就像当年在大渡河里那样,无论遇到多少险滩与漩涡,只要心怀信念、众人齐心,就一定能驶向平坦的彼岸。
迁校运木赋
夫安宁中学之迁,非独校舍之移,实乃少年理想之续、历史文脉之承也。忆昔色斯满之校,藏于青山,沐于溪光,然地狭路艰,难承育才之望。故校之决策者,顺时应势,定迁校之策,择安宁古镇为新址,欲筑桃李之园,育栋梁之材。然百业待兴,建材匮乏,当此困局,广法寺之古木,遂成解厄之钥。
广法寺者,历千年而存,溯源东女之国,盛于乾隆之朝。东女之时,寺为祈福之所,木承图腾之纹,隐现巾帼风华;乾隆之世,帝征金川而后安,敕令重修,运楠木于南国,采杉木于深林,殿堂巍峨,梁柱峥嵘,遂成一方胜迹。岁月流转,寺虽颓圮,然其木不朽,质坚如铁,香凝如脂,恰如老者之骨,虽历风霜,仍藏劲健。今迁校需材,此木得遇知音,既可解燃眉之急,又能续古寺之魂,实乃天作之合。
当是时也,离翁与同窗闻之,皆雀跃不已。少年心性,本就慕英雄、乐担当,今得为新校献力,若得佩剑出征,岂有退缩之理?遂分组行事,或赴寺整理,或临河备船。离翁幸入整理之组,初入广法寺,见断壁残垣,荒草没膝,唯古木堆于墙角,默然矗立,似待伯乐。离翁与同窗俯身拂尘,细辨木之优劣,量材分类:粗壮者为梁,修长者为柱,轻薄者为窗,皆一一标记,不敢有丝毫轻慢。李师指木而言:“此楠木也,乾隆年间所运,虫不蛀,潮不腐,乃梁之良选。”众皆惊叹,抚木而叹,感历史之厚重,念使命之光荣。
既毕整理,遂运木至河滨。大渡河畔,晨雾未散,木船待发。张艄公者,久驾舟于河上,识水势,知险滩,见少年们摩拳擦掌,笑而许之。木料登舟,绳索固之,离翁与五同窗同舟,随艄公起航。初时河平风缓,舟行如飞,两岸青山相对出,少年放歌,声震河谷,意气风发,不知险之将至。
俄而舟入乱石滩,水势骤急,浪涌如奔马,礁隐如伏虎。舟身颠簸,木屑飞溅,离翁与同窗皆紧握舷柱,心悬于喉。艄公厉声喝道:“勿乱!执桨助我!”少年们虽心惊,然无一人怯退,各执短桨,随艄公之节奏,奋力划水。桨落处,浪花四溅;力发时,少年骨坚。历时十余刻,舟始出滩,众皆汗透衣衫,然相视一笑,豪气更盛。
未及喘息,又至漩涡湾。见河心涡旋如斗,吸水若鲸吞,舟身欲被牵引,旋转不已。艄公额汗涔涔,双桨如铁,奋力拨水以避。离翁大呼:“众人齐心,向岸划!”同窗皆应,桨声齐鸣,少年之力虽微,然众志成城,竟使舟渐离涡心,缓缓脱险。此时日已中天,阳光洒于河面,金波粼粼,似为少年之勇喝彩。
五里航程,历两险滩,终抵安宁码头。离翁与同窗扛木登岸,肩虽红肿,步却铿锵。新校址上,工匠已待,见古木运至,皆赞曰:“此等好木,此等勇娃,新校必成!”后续数月,离翁与同窗课余必至工地,或递工具,或扫尘土,或观工匠制木,乐在其中。见古木化为梁,化为柱,化为窗,心中之喜,非言语可表。
及新校舍成,离翁与同窗入新室,见阳光透窗,照于楠木之梁,纹若流云,香满一室。抚桌而思,忆运木之艰,念同窗之谊,感古寺之魂,不觉泪湿衣襟。此校非仅砖瓦之筑,实乃少年热血、历史文脉共铸之殿堂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