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川城在蝗灾的狂潮中艰难地稳住阵脚,以惊人的意志和近乎疯狂的举措——捕虫为粮、研发驱蝗、全民动员——硬生生在灭顶之灾中撕开了一道生存的缝隙。然而,当寒川军民还在与漫天飞蝗和饥饿的阴影搏斗时,他们很快发现,自己所承受的,或许已是这场天灾中“最轻”的苦难。
蝗虫,是没有疆界概念的。它们席卷了寒川之后,并未停下毁灭的脚步,而是继续向着东南方向,朝着那些人口更为稠密、农耕更为发达,却也更为脆弱、毫无准备的周边县城扑去!
首当其冲的,便是与寒川素有龃龉的平遥、谷熟、黑水等县。
这些县城,既无寒川那般严密的组织度,更无应对如此规模天灾的经验与预案。当那遮天蔽日的“死亡之云”压境时,他们所做的,与最初的寒川并无二致——惊恐,绝望,然后是彻底的崩溃!
平遥县。县令周文广原本还因暗中得了寒川的农具技术,今岁庄稼长势喜人而暗自得意,盘算着能多收多少税赋。当蝗灾来临,他起初还试图组织衙役和乡勇驱赶,可那点人力在无穷无尽的虫海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短短一日,全县农田被啃食殆尽,颗粒无存!周文广瘫坐在县衙大堂,面如死灰,听着外面百姓震天的哭嚎,脑中只剩一片空白。粮仓本就空虚,今岁绝收,意味着…易子而食的惨剧,恐怕今冬就将上演!
谷熟县。该县以纺织闻名,粮食本就部分依赖外购。蝗灾过后,不仅田亩尽毁,连桑园、麻田也遭了殃,意味着来年纺织业也将瘫痪。豪商们捶胸顿足,底层百姓则陷入了彻底的绝望。暴乱开始酝酿,饥民冲击县衙、围攻粮店的消息不断传来,县令吓得紧闭衙门,瑟瑟发抖。
黑水县。地处要冲,驻有少量县兵,民风较为彪悍。蝗灾过后,新任县尉试图弹压骚乱,却激起了更大的民变。饥饿的流民与兵丁发生冲突,死伤数十人,局势彻底失控,濒临内战边缘。
惨状远不止于此。更远处的州县,同样哀鸿遍野。村庄十室九空,流民开始聚集,如同绝望的潮水,漫无目的地涌动,寻找着任何一丝活下去的可能。瘟疫的苗头,也开始在拥挤、肮脏的难民群中悄然滋生。
一幅真正的人间地狱图卷,在寒川周边缓缓展开。哭嚎声、咒骂声、绝望的祈祷声,取代了曾经的鸡犬相闻。
......
寒川城头,林牧之与一众核心人物,面色凝重地听着斥候带回的周边惨状。
“平遥粮绝,谷熟民变,黑水兵乱…周边诸县,已成人间炼狱…”斥候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众人沉默,心情复杂。虽与这些州县多有摩擦,但闻此惨状,免不了生出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朝廷呢?雍州府呢?他们就坐视不管?”郑知远忍不住怒道。
王玄策苦笑摇头:“雍州自身难保。赵元敬此刻,怕是正忙着保全自家粮仓,弹压州内乱民,哪有余力顾及外县?朝廷…赈济遥遥无期,远水难救近火。”
苏婉清眼中含泪,低声道:“主公…我等…虽也艰难,但终究尚有存粮,有组织…是否…能否…”
她话未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是否要伸出援手?
“不可!”皇甫嵩的密信恰好送到,信中语气急迫,“主公明鉴!此乃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周边糜烂,流民如潮,若开救济之门,顷刻之间,便会有无数饥民涌来!我寒川存粮,杯水车薪,顷刻耗尽!届时,非但救不了人,反会引火烧身,导致自身崩溃!更恐有细作奸人混迹其中,里应外合!望主公慎之又慎!”
理智告诉林牧之,皇甫嵩是对的。寒川的粮食,是军民浴血奋战、用技术和牺牲换来的,是守城的最后依仗,绝不能轻易散出去。
然而,听着斥候描述的惨状,看着众人眼中不忍的神色,林牧之的心弦被深深触动。他走到城头,望着远方灰暗的天空,仿佛能听到那无尽的哀嚎。
“见死不救…非我寒川立城之本。”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坚定,“然,皇甫先生所言,亦是正理。直接开仓放粮,无异自戕。”
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但我们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救人,也救己!”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
“其一, 以工代赈,择精而纳:立刻传出消息:寒川遭灾,需大量人力加固城防、兴修水利、捕蝗灭虫!愿以工换粮!招募周边青壮流民,经严格审查,可入寒川做工,每日管两餐,另计工分,可换口粮!如此,既可吸纳有用劳力,增强我城防,又可避免老弱涌入拖垮我们,更能从中筛选可用之才,甚至…暗中招募兵员!”
“其二, 技术输出,换粮救急:禽滑厘先生,立刻整理一批应对灾后复产的急用技术:如快速补种荞麦、薯类之法,蝗虫养殖食用指南(寒川经验),简易防疫药方…通过秘密渠道,售予周边尚有秩序的乡绅或小吏,换取他们手中可能残存的粮食或药材!我们要的是粮食,不是他们的忠诚!”
“其三, 武装拓荒,转嫁压力:组织精干猎骑队,护卫部分流民,向西北方向黑山、野人谷等无人区进行武装拓荒!那里受蝗灾影响较小,或可抢种一季作物,开辟新的食物来源!此举风险巨大,但若能成,则可分流压力,开辟外域!”
“其四, 借灾示警,巩固权威:将寒川应对蝗灾的经验(无论成败),编成册子,广为传播。彰显我寒川不仅有‘奇技淫巧’,更有应对天灾的‘组织之力’与‘仁德之心’,与朝廷官府的无能形成对比,进一步收拢北境民心!”
一连串指令,既冷酷又务实,在绝境中寻求着一线生机与扩张的可能。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主公此计,可谓在刀尖上跳舞,险中求胜!
命令迅速执行。
很快,“寒川以工换粮”的消息,如同救命稻草,迅速在绝望的流民中传开。无数面黄肌瘦的青壮年,如同潮水般涌向寒川边境。寒川设立了严格的审查点,由郑知远派兵维持秩序,只挑选身强力壮、背景相对清白者放入。一时间,寒川城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绝望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与此同时,禽滑厘整理的“救灾技术包”,也通过隐秘渠道,送到了周边一些尚有能力的乡绅手中。这些人为了自保,也为了利益,纷纷拿出藏匿的粮食或药材,换取这救命的“知识”。寒川又得以补充了一部分稀缺物资。
然而,混乱与危机也随之而来。
大量的流民聚集,不可避免地引发了冲突。一些饿红了眼的流民开始冲击寒川的关卡,与守军发生摩擦。更有甚者,林承宗和赵元敬的细作,趁机散布谣言,称寒川“以工换粮”是假,实为“诱骗流民为奴,充作军粮”!引得流民情绪更加激动,局势一度濒临失控。
更可怕的是,瘟疫的阴影,终于随着流民,蔓延到了寒川城外!数名试图闯关的流民突然高热不退,身上出现骇人的黑斑,倒毙在关卡之前!
“是黑死病!”随军郎中华棠检查后,脸色惨白地回报。
恐慌瞬间炸开!守军士兵吓得连连后退,流民队伍彻底崩溃,哭喊着四散奔逃!
寒川,瞬间从“希望之地”,变成了“瘟疫之源”的代名词!
“紧闭所有通道!焚烧病死尸体!接触者隔离!全城洒扫消毒!”林牧之当机立断,下达了最严酷的命令。
寒川再次陷入了内外交困的绝境。一边是城外哀嚎遍野、瘟疫蔓延的流民,一边是城内人心惶惶、资源紧张的军民。
就在这焦头烂额之际,皇甫嵩的又一封密信,送到了林牧之手中。信中的内容,让林牧之的瞳孔骤然收缩:
“据查,此次蝗灾,似有蹊跷!有狄人俘虏透露,北狄萨满巫师近期曾举行大规模‘祭天’仪式,祈求‘天罚’降临南人!且蝗虫主力迁徙方向,恰避开狄人主要牧场…疑与狄人巫术或某种引导有关!林承宗部虽也受灾,然其军粮多囤于后方坚固营垒,损失远小于预期…恐其已做好趁灾进攻之准备!”
天灾之外,竟似隐藏着人祸!甚至可能是敌人精心策划的生物战!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了林牧之全身。
他猛地抬头,望向北方,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与杀意。
“好一个林承宗!好一个北狄!竟行此丧尽天良之举!”他咬牙切齿,声音冰冷彻骨。
“传令!”他厉声喝道,“暂停一切流民收纳!全力防疫!禽滑厘先生,集中所有力量,研究驱蝗、治蝗之法,尤其是…能否找到克制狄人巫术或引导之法?”
“郑知远!加派斥候,严密监控林承宗与北狄动向!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
“全军备战!等级提升至最高!”
寒川,这个刚刚从蝗灾中喘过气来的城池,还未来得及舔舐伤口,便不得不再次握紧刀枪,面对一个更加阴险、更加恶毒的敌人。
而城外,那些绝望哀嚎的邻县流民,他们的命运,似乎注定要在这场由天灾和人祸共同酿成的巨大悲剧中,走向更加黑暗的深渊。寒川的仁慈与算计,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残酷的阴谋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
生存的代价,从未如此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