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川战后抚恤令》的颁布与实施,如同寒冬里的一捧炭火,温暖了饱受创伤的人心,将濒临崩溃的凝聚力重新锻打结实。银钱粮帛的发放,解决了遗孤寡母的生存之虞;荣军坊与遗孤院的设立,赋予了伤残勇士与阵亡子弟新的希望。寒川城内的悲声未绝,却已多了几分坚韧的生息。
然而,林牧之深知,物质的抚恤可解一时之困,精神的丰碑方能铸就永世之魂。阵亡将士的血不能白流,他们的牺牲必须被铭记,他们的精神必须被传承。唯有如此,寒川军民才能真正明白为何而战,为何而死,为何而生。
“立碑。”指挥所内,林牧之面对王玄策、苏婉清等人,语气斩钉截铁,“不是立在祠堂之内,而是立在城中心,最显眼之处!立一座让所有人都能看见、都能触摸、都能仰望的碑!要让每一个后来者都知道,脚下这片土地,是由谁的血肉铸就!寒川的脊梁,是由谁的忠骨撑起!”
“碑名,便叫‘英魂碑’!”
命令下达,全城响应。地址选在了新城中心广场,正对公议堂与蒙学堂。禽滑厘亲自设计碑体图样,力求庄重、雄伟、坚不可摧。最好的石匠被召集起来,最好的青岗岩石料从黑水涧深处开采而出。
筑碑之日,几乎全城能动的人都来了。无人动员,皆是自发。健壮的男子轮班开采运输石料,妇女儿童送来饭食清水,老匠人细心打磨每一处棱角,甚至连那些伤残的荣军,也拖着残躯,在一旁默默擦拭着已刻好的碑文。
整个寒川,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祀。锤凿叮当之声,不再是嘈杂的噪音,而是一曲庄严的安魂曲,是对逝者最高的礼赞。一种肃穆而磅礴的力量,在城中悄然凝聚。
林牧之每日必至工地,有时亲自拾起铁锤,敲下几记;更多时候,则是默默站立,望着那逐渐成型的巨大碑体,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玄策则负责遴选、核实阵亡将士名录,组织文书吏员,将一个个名字、籍贯、简要事迹,用工整的楷书,仔细誊抄在特制的羊皮卷上,以备刻碑之用。这项工作繁重而伤神,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破碎的家庭。老吏员们常常抄着抄着,便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苏婉清统筹全局,调度物资,确保筑碑事宜顺利进行,同时还要安抚那些每日前来观望、触景生情的阵亡家属。
......
城外,林承宗大营。探马将寒川城内大兴土木、修筑巨碑的消息不断报回。
“英魂碑?”中军帐内,林承宗捻着胡须,面露讥诮,“收买人心的小把戏!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便是归宿,立个石头疙瘩,有何用处?徒耗人力物力,愚不可及!”
其麾下将领亦多附和:“正是!有那闲工夫,不如多造几具弩机!”
“听闻碑上还要刻所有阵亡者姓名?真是可笑,蝼蚁之名,也配流传后世?”
唯有少数心思缜密的幕僚,默然不语,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他们看到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种可怕的力量——认同、荣誉、传承!这股力量,远比刀剑更难抵挡。
林承宗虽口中鄙夷,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不安与烦躁。他下令加派细作,试图探听更多碑文细节,甚至妄想从中找出可资挑拨的漏洞。
然而,寒川军民对此碑守护极严,外人根本无法靠近工地核心。林承宗的窥探,再次无功而返。
......
半月之后,英魂碑主体终于落成。碑高丈八,宽五尺,厚三尺,通体由巨大的青岗岩砌成,状似一柄无锋巨剑,直指苍穹,沉稳、厚重、凛然不可侵犯!碑座四周,浮雕着寒川军民抗敌、筑城、生产的壮阔画面,虽略显粗糙,却充满力量感。
碑身正面,由上至下,镌刻着三个硕大的殷红文字——英魂碑!字迹雄浑悲怆,乃林牧之亲笔所书,以朱砂混合精铁粉末填充,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凝固的血液。
碑身背面及两侧,则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从最高指挥官郑知远(虽未亡,但其名刻于首位,意为与将士同生共死),到最低等的辅兵民夫,一千三百四十九人,无一遗漏!每个名字下面,还有极简的籍贯与事迹:“滦州张五,阻敌于野狼峪,刃狄酋,力战殉国”、“寒川李二郎,火焚狄人冲车,与敌同烬”…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
碑成之日,万民空巷。全体军民齐聚广场,人人缟素,鸦雀无声。悲壮肃穆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牧之身着素服,立于碑前,目光缓缓扫过那一个个刻入石中的名字,声音沉痛而铿锵,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寒川的父老乡亲们!弟兄姐妹们!今天,我们站在这里,站在英魂碑前!”
“这碑上,刻着一千三百四十九个名字!他们,是我们的父亲、儿子、丈夫、兄弟!他们,是为了脚下这片土地,为了身后的父母妻儿,为了寒川不屈的脊梁,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他手指抚过冰冷的碑文,声音微微颤抖:“他们走了,留下了我们。我们活着,不是因为我们比他们更强,更幸运!而是因为他们,用性命,为我们换来了活下来的机会!”
“这碑,不是终点!它是丰碑,更是战鼓!它告诉我们,寒川从何而来!它提醒我们,和平因何而得!它警示我们,敌人并未远去!”
“它更在质问我们!活着的人,当如何活下去?!是苟且偷安,忘却血仇?还是挺起脊梁,继承遗志,让寒川变得更加强大,让牺牲永不白费?!”
“告诉我!你们的选择!”林牧之猛然抬头,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继承遗志!誓守寒川!”
“血债血偿!壮我寒川!”
...
短暂的寂静后,排山倒海的怒吼声猛然爆发!无数人热泪盈眶,挥拳向天!积压的悲痛、愤怒、屈辱,在这一刻化为滔天的战意与信念!
“自今日起!”林牧之的声音压下浪潮,“英魂碑,便是寒川之魂!凡寒川子民,入学、从军、婚嫁、节庆,皆需至此祭拜!蒙学堂学子,需熟读碑文,知我寒川英烈事!巡护队员,需以碑起誓,以血践诺!”
“寒川在,碑便在!碑在,魂便在!”
声震四野,万民跪拜!许多阵亡家属扑到碑前,抚摸着亲人的名字,放声痛哭,那哭声不再是绝望,而是带着骄傲与告慰。
肃穆的祭礼持续了整整一日。香火缭绕,誓言声声。英魂碑,如同一颗巨大的心脏,深深植入了寒川的土地,开始为这座新城注入不朽的灵魂。
......
夜幕降临,人群渐渐散去。林牧之独自一人,依旧立于碑前,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皇甫嵩在两名巡护队员的“陪同”下,缓缓走来。他被允许在夜间无人时前来祭拜。望着那巍峨的巨碑和密密麻麻的名字,他浑身颤抖,老泪纵横,缓缓跪倒在地,以头触地,久久不起。
“看到了吗?皇甫先生。”林牧之没有回头,声音平静,“这才是真正的‘道’。在民心,在热血,在生生不息的传承里。不是在朝堂的阴谋算计中。”
皇甫嵩伏地哽咽,无言以对。他毕生追求的经世之道,在这血铸的丰碑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
然而,英魂碑的立起,并未能阻挡暗处的阴谋。
林承宗对寒川内部这股凝聚起来的力量感到愈发忌惮和恼怒。硬攻损失太大,渗透屡屡受挫,挑拨毫无作用。他决定换一种更阴毒的方式。
几日后,寒川城外巡逻的哨骑,陆续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迹象:西北方向的山林中,似有不明身份的骑手活动踪迹,行踪诡秘,不似狄人,也不像寻常马匪。更有人隐约听到风中传来凄厉的狼嚎,却不似真狼。
与此同时,城内开始流传起一些诡异的谣言:
“英魂碑阴气太重,恐招邪祟…”
“夜里听到碑前有哭声,是不是死得不甘心…”
“听说狄人巫师在做法,要咒怨寒川…”
愚昧的谣言,配合着城外不明势力的诡异活动,竟在部分民众中引起了一丝不安的情绪。
消息报至林牧之处,他冷笑一声:“装神弄鬼,黔驴技穷!传令:巡护队加派双岗,夜间多点火把,严密监控城外异动。再有人散播谣言,抓起来,送到英魂碑前罚跪忏悔!让王玄策组织蒙学堂先生,宣讲忠烈正气,破斥邪说!”
正当林牧之以为这只是林承宗拙劣的扰心之计时,禽滑厘却面色凝重地带来了一个更惊人的发现。
他在检修城墙时,无意中发现了几处极其隐秘的、新近留下的刻痕符号!那符号并非中原样式,倒像是…西羌巫师常用的某种诅咒标记!而且,标记所指的方向,隐隐对着…英魂碑!
“西羌巫术?”林牧之目光骤寒。事情,似乎比他想的更复杂。林承宗麾下,怎会有西羌巫师?还是…另有势力插手?
他立刻下令禽滑厘带人秘密清除所有标记,并严密封锁消息。
“看来,有人不想让寒川的魂,立起来啊。”林牧之望着城外漆黑的夜空,眼中寒光凛冽。
......
英魂碑巍然屹立,成为了寒川军民心中的圣地与精神支柱。但立碑过程中显露的凝聚力和林牧之日益高涨的威望,也让外部的敌人更加焦躁不安。
就在碑成后第三日的深夜,一队精锐的夜行人,如同鬼魅般潜至寒川城外,远远望着那在月光下泛着青辉的巨碑,眼中充满了忌惮与怨毒。
为首一人,身形瘦削,披着斗篷,低声对身旁一个装束古怪、挂着骨串的人道:“大巫,可能感应到?”说的竟是拗口的羌语。
那被称为“大巫”的人闭目感应片刻,缓缓摇头,声音沙哑:“碑已成势,万众念力汇聚,刚正磅礴,寻常咒术…已难侵染。需…更强大的‘引子’。”
斗篷人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就…按第二计行事。务必在其‘魂’固之前,毁其根基!”
几条黑影,悄然没入黑暗,向着寒川城防的某个方向潜去。
英魂碑已立,寒川有了魂。但守护这魂的战斗,似乎才刚刚开始。真正的风雨,正在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