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上,硝烟尚未完全散去,血腥气混合着火药特有的硫磺味,弥漫在空气中。
守军们正在抓紧时间清理战场,抢救伤员,修补被破坏的垛口。虽然击退了马贼第一波最凶猛的登城攻击,但每个人脸上都看不到丝毫轻松,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忧虑。
马贼的主力,如同盘旋在空中的秃鹫,依旧在城外虎视眈眈。暂时的退却,只是为了下一次更疯狂的扑击。
林牧之靠在一个相对完整的垛口后面,脸色苍白如纸,大口喘着气。火铳那巨大的后坐力,几乎震散了他本就虚弱的骨架,此刻双臂仍在微微颤抖。
赵铁柱却像完全换了个人,之前的颓丧和恐惧一扫而空,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支还在发烫的火铳,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铳身,尤其是那个一击毙敌的铳管,眼神狂热得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见到了神迹。
“公子……您真是神人啊!”他声音颤抖,激动得语无伦次,“这……这宝贝……太厉害了!一铳!就一铳!”
郑知远安排完防务,大步走了过来,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林牧之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林公子,身体可还撑得住?”
林牧之勉强笑了笑,摆了摆手:“无妨,歇息片刻就好。”
郑知远点点头,目光随即转向赵铁柱手中的火铳,眼神变得无比灼热:“此物……果真乃神兵利器!林公子,赵师傅,可能尽快仿制?若能装备数十支,组成一队,我寒川城墙,固若金汤!”
赵铁柱闻言,立刻看向林牧之,眼神充满了期待和干劲。
然而,林牧之却缓缓摇了摇头。
“郑县尉,此物打造极难,尤其是这铳管。”他指着那根长长的铁管,“方才情况紧急,铳管打造仓促,内壁恐怕并不光滑平整,长此以往,极易炸膛。而且,每一支火铳的铳管粗细、长短若有差异,装药量、射程、精度都会不同,难以统一指挥。”
郑知远和赵铁柱都愣住了。他们只看到了火铳的威力,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门道。
“那……那该如何是好?”赵铁柱急切地问。
林牧之休息了片刻,感觉力气恢复了一些。他挣扎着站直身体,从怀中取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母亲留下的那本杂记。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用娟秀的字迹画着几种简单的度量工具图样,旁边还有注释。
他指着其中一种类似直尺的图样,对赵铁柱说:“赵师傅,我们需要‘标准’。”
“标准?”赵铁柱茫然。
“对,标准。”林牧之语气坚定,“我们需要制作一把精确的尺子,以它为准,规定铳管的内径、壁厚、长度。每一支火铳,都必须严格按照这个标准来打造!差一丝一毫,都不行!”
他接过火铳,比划着:“比如,我们可以规定,铳管内径,必须恰好能通过一颗标准大小的圆珠。铳管长度,必须正好是这把尺子的若干整数倍。如此,造出的火铳才能规格统一,威力稳定。”
赵铁柱瞪大了眼睛,他打铁半辈子,从来都是凭经验和眼力,所谓“差不多”就行。何曾听过如此精细、如此苛刻的要求?
但这要求,出自刚刚创造了奇迹的林公子之口,由不得他不信服!
“我……我明白了!”赵铁柱重重一拍脑袋,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就像木匠做榫卯,毫厘之差,便无法严丝合缝!公子,您是说,咱们打铁,也得有这‘榫卯’的规矩!”
“正是此理!”林牧之赞许地点头,“这不仅关乎火铳,日后我们打造任何兵器、工具,乃至建造房屋器械,都需要统一的标准!这是工业化……呃,是让我们的东西更精良、更耐用的基础!”
郑知远虽然不完全懂这些工匠的术语,但他听明白了核心——统一标准,能让武器更可靠、更强大!
他立刻表态:“需要什么材料,尽管开口!我全力支持!”
林牧之对赵铁柱吩咐道:“赵师傅,你立刻带人,挑选质地最坚硬、不易变形的木料或金属,按照这图样,制作几把最精确的尺子。然后,用这把尺,重新测量这支火铳的铳管,记录下所有数据。”
“是!公子!”赵铁柱如同领受了神圣的使命,捧着火铳和那本杂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带着徒弟匆匆下城去了。他此刻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情和目标——他要打造出符合“公子标准”的、真正完美的火铳!
城头上,只剩下林牧之和郑知远。
郑知远看着赵铁柱离去的背影,又看向身旁这位虽然虚弱,眼神却始终清澈坚定的少年,心中感慨万千。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林公子,经此一役,你在寒川军民心中的威望,已无人能及。有些话,郑某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牧之微微侧目:“郑县尉但说无妨。”
郑知远压低声音,语气凝重:“令尊……林县令近来身体抱恙,极少过问政务。而令兄林崇文……唉,今日守城,他称病未曾上墙,反而在府中……罢了,此事暂且不提。”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郑某只想问公子一句,对这寒川的未来,有何打算?”
这话问得直白,也问得深沉。
林牧之瞬间明白了郑知远的意思。这是在问他,是否要凭借如今的威望和能力,取代他那无能的父亲和心怀叵测的嫡兄,真正执掌寒川!
他望向城外苍茫的天地,又看向城内那些正在忙碌的、眼神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军民。
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变得悠远而坚定。
“郑县尉,牧之别无他求,只愿尽我所能,让这寒川之地,再无饥馑冻馁之苦,无刀兵盗匪之患。”
他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能……活下去,而且,活得有尊严。”
郑知远浑身一震,看向林牧之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最初的怀疑,到后来的欣赏,再到如今的彻底折服。
他后退一步,对着林牧之,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庶出少年,郑重地抱拳躬身。
“郑知远……愿附骥尾,助公子,成此宏愿!”
寒川县未来的权力格局,在这一刻,悄然奠定了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