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无尽的冰冷与剧痛中浮沉。
若离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片粘稠的黑暗里,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丝毫光亮。
唯有神魂被腐蚀的尖锐痛楚,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反复冲刷着她残存的意识。
触觉也变得麻木,仿佛身体不再属于自己。
这就是“缠魂丝”彻底爆发的感觉吗?五感剥离,生机流逝,一步步滑向永恒的寂灭。
偶尔,会有一股温和而坚韧的力量试图闯入这片黑暗,带着熟悉的生机与暖意,如同冬日的阳光,努力想要驱散严寒。
那是玉清珩的澄心剑意。
她能模糊地感知到他的存在,感知到他源源不断渡来的本源灵力,感知到他紧握着她冰凉的手传来的微颤,甚至能“听”到他透过灵力传递来的、压抑着巨大恐慌与痛楚的低唤。
“阿离……撑住……”
“我一定会找到办法……”
他的声音是她在这片死寂黑暗中,唯一能捕捉到的、属于外界的锚点。
但即便是他的剑意,此刻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能激起微弱的涟漪,无法真正阻止毒素的蔓延。
那“缠魂丝”如同拥有了生命,狡猾地缠绕着她的金丹与神魂本源,疯狂汲取着她的生机,并将玉清珩渡入的灵力也一并蚕食、转化。
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
她感觉到有人在她身上施针,尝试各种解毒丹药,甚至动用了某种温和的佛门金光,试图净化毒素。
但一切都如同泥牛入海,那毒素顽固得令人绝望。
其间,似乎有激烈的争吵声透过灵力隐约传来。
“……玉师侄!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此女身中奇毒,来历不明,如今更牵扯宗门失窃案!你身为联盟巡查使,未来宗主,岂能因私废公!”
“证据确凿?仅凭一个来路不明的玉瓶?师叔,此事我自会查清!但此刻,救人要紧!”
“救?拿什么救?连药王谷长老都束手无策的奇毒!清珩,你清醒一点!她若死在清虚宗,你待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若她有事……”玉清珩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嘶哑,却又斩钉截铁,“我玉清珩,愿以命相抵!”
争吵声远去。
若离的意识在剧痛中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玉清珩的话,她“听”到了。
以命相抵?真是……愚蠢。
她从未要求过他如此。
求生的本能让她在黑暗中挣扎,星辰晶体在识海深处散发出不屈的微光,试图对抗那侵蚀一切的冰冷。
但毒素太过霸道,她的力量如同被禁锢,难以有效调动。
五感的丧失,让她对外界的感知降到了最低点,却也让她更加专注于内在。
在那极致的痛苦与寂静中,一些破碎的、被遗忘的画面,如同水底的泡沫,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浮现。
无尽的繁花,巍峨的宫殿,冰冷而空寂的王座……一道温润却带着化不开忧伤的身影,沉默地凝望……炽烈如火的魔域,妖娆女子疯狂而绝望的眼神……还有……一道仿佛凌驾于万物之上、漠然俯视众生的……自己的目光?
那些画面一闪而逝,带来的是更深沉的混乱与头痛欲裂。
她是谁?她为何会在这里?为何要承受这些?
没有答案。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持续不断的、销魂蚀骨的痛苦。
玉清珩的剑意依旧在坚持,如同风中残烛,却始终不肯熄灭。
他似乎在不断地对她说话,透过灵力,将外界发生的事情告诉她,试图用这种方式维系着她与外界的联系,不让她彻底沉沦。
“阿离……陷害你的人,已有线索……”
“联盟已加派人手,搜寻解毒之法……”
“曲长老带来了璇玑阁关于上古奇毒的记载,或有转机……”
“坚持住……求你……”
他的声音,成了她在这片无声黑暗里,唯一的慰藉,也是唯一的折磨。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不可逆转地流逝。
一个月?或许,连一个月都没有了。
死亡从未如此清晰而逼近。
她不怕死。
只是,若就此陨落,未免……太过憋屈。
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算计,那些尚未弄清的谜团,还有……门外那个固执得可笑的仙君……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不甘,自她神魂深处升起。
她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集中残存的所有意志,她开始尝试引导那被毒素压制、散布在身体各处的星辰之力。
哪怕只能调动一丝,哪怕会加剧痛苦,她也必须做点什么。
当若离再次恢复些许清醒时,那蚀骨的剧痛似乎已经与她融为一体,成为一种麻木的背景。
听觉依旧是一片死寂,视觉仍是永恒的黑暗,但她似乎开始习惯这种绝对的静谧与幽暗。
玉清珩的剑意依旧源源不断地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试图滋养她枯萎的生机。
她能“感觉”到他就在身边,握着自己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
玉清珩立刻察觉,俯下身,温润的灵力将他的声音直接送入她识海:“阿离?你醒了?感觉如何?”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希冀。
若离没有回应他的问题,只是透过灵力,传递过去一个平静的念头:“外面……是晴天吗?”
玉清珩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他看了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以及被风吹拂的竹影,小心翼翼地用灵力将这幅景象“描绘”给她:“是晴天,阳光很好,竹叶在动。”
“扶我出去。”她的念头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提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要求。
玉清珩喉结滚动了一下,想劝阻她现在需要静养,但看着她覆眼绫带下苍白的脸,那拒绝的话终究无法说出口。
他小心地将她扶起,为她披上一件外袍,然后稳稳地搀扶着她,一步步走出房门,来到听竹小筑的院子里。
阳光落在身上,带来暖意。
虽然看不见,听不见,但肌肤能感受到光的温度,能感受到微风拂过发丝的轻柔。
鼻尖萦绕着泥土、青竹和淡淡的花香——那是玉清珩不知何时在院角种下的几株灵植。
她微微仰起头,“望”向天空的方向,雪发垂落,素白的绫带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没有对剧毒的恐惧,没有对死亡的不甘,也没有对陷害的愤怒,只有一种近乎超脱的平静。
玉清珩站在她身侧,看着她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的侧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宁愿她哭,她闹,她怨恨,也不愿看到她如此平静地接受消亡。
“阿离……”他想说些什么,安慰,承诺,或是无力的保证,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若离却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轻轻摇了摇头。
她抬起手,指尖在空气中缓缓划过,仿佛在触摸风的形状,又像是在勾勒某种无形的轨迹。
星辰之力在她指尖微弱地流转,带着一种随心所欲的散漫。
既然解不了,那便不解了。
既然只剩一月,那便随心地过。
她“看”向玉清珩的方向,透过灵力传递念头:“我想去后山的瀑布。”
玉清珩沉默片刻,终是点头:“好。”
他召来云舟,小心地护着她,飞向后山。
瀑布轰鸣,水汽氤氲,虽然她听不见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也看不见那银河落九天般的壮观,但她能感受到空气中浓郁的水灵之气,能感受到水珠溅落在脸上的冰凉。
她甚至让玉清珩扶着她,走到瀑布下的水潭边,脱下鞋袜,将双足浸入冰凉的潭水中。
那刺骨的凉意顺着脚踝蔓延,反而让她因毒素而灼热的身体感到一丝舒缓。
玉清珩始终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她不再修炼,不再探寻秘密,只是纯粹地感受着这个世界残留的馈赠——阳光、微风、水汽、花香……仿佛要在最后的时间里,将这一切刻入神魂。
偶尔,她会用灵力“问”他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竹叶是什么颜色?”
“今天的云像什么?”
“那株‘月光草’开花了吗?”
玉清珩总会耐心地、细致地用灵力将答案“描绘”给她听,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宗门内的暗流,联盟的事务,疯王的威胁,仿佛都离她远去了。这方小小的天地,只剩下她,和身边这个固执守护着她的仙君。
有时,剧痛会突然加剧,让她身形微颤,脸色更白。
玉清珩会立刻渡入更多剑意,紧紧握住她的手,直到那阵痛楚过去。
她从不呼痛,只是安静地承受。
这异样的平静,反而让玉清珩心中的恐慌与绝望与日俱增。
他知道,这不是好转,而是……放弃。
他看着她在水边安静侧坐的身影,雪发素衣,仿佛随时会化作这山水间的一缕清雾,消散无踪。
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希望渺茫,哪怕逆天而行。
他不能失去她。
日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平静中流淌。
若离的五感并未恢复,毒性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她的生机,但她似乎真的将这一切置之度外。
每日只是由玉清珩陪着,在清虚宗内她曾去过或未曾去过的地方流连。
有时是在论道崖静坐,感受山风穿过指缝;有时是在灵药田边,用手指轻轻触碰那些生机勃勃的叶片;有时甚至会让玉清珩带着她,悄悄去外门弟子常去的集市,虽然她听不见喧嚣,看不见繁华,却能感受到那份不同于听竹小筑的、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她的话越来越少,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感受。
玉清珩的话也不多,只是始终陪伴,细致地为她描述着她无法感知的一切,将外界的光影声色,通过灵力的桥梁,一点点传递给她那片黑暗沉寂的世界。
他的温柔与耐心,如同深海,无声却磅礴。
这日黄昏,玉清珩带她来到了后山一处僻静的望月亭。
夕阳的余晖将云层染成瑰丽的橘红色,远山如黛,归鸟投林。
玉清珩扶着若离在亭中坐下,细细地将这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景象“说”与她听。
他的声音透过灵力,低沉而温柔,像晚风拂过琴弦。
若离静静地“望”着远方,覆眼的绫带在晚霞中镀上了一层暖光。
她忽然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覆眼的绫带,然后又转向玉清珩的方向,一个念头传递过去:“你很难过。”
是陈述。
玉清珩身形微僵,看着她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单薄脆弱的身影,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那些强撑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如何能不难过?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一步步走向消亡,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挫败与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走上前,在她面前缓缓蹲下,仰头看着她。
这个角度,他能清晰地看到她苍白的下颌,紧抿的淡色唇瓣,以及那遮住她眼眸、也隔绝了他所有期盼的白绫。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捧住她的脸。
他的动作极其小心,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若离没有动,也没有传递任何念头,只是安静地任由他动作。
玉清珩的目光深深烙在她的脸上,那其中翻涌的痛楚、深情、不甘与绝望,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
他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唇,心中那股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他微微倾身,动作轻柔地,将遮在她眼前的素白绫带,向下拉了一截,恰好覆住了她那淡色的唇瓣。
然后,他闭上眼,隔着那层薄薄的、带着她身上冷香的绫带,虔诚而又绝望地,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情欲意味的吻。
隔着布料,他感受不到她唇瓣的温度,只能感受到绫带细腻的纹理,和她微微僵住的呼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山风拂过亭角铜铃,却传不入她的世界;晚霞在天际燃烧出最后绚烂,也映不入她的黑暗。
唯有他唇上传来的、隔着绫带的温热触感,和他透过相贴的肌肤传来的、那汹涌澎湃却压抑到极致的爱意与悲伤,如同最汹涌的暗流,猛地撞入了若离那片死寂的心湖。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这个吻,短暂得如同朝露,却又漫长得仿佛永恒。
玉清珩缓缓退开,将绫带轻轻复位,重新遮好她的眼睛。
他的指尖流连在她颊边,带着无尽的眷恋与不舍。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膝盖,肩膀微微颤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所有的承诺都变得虚无。
他只能以这样无声的方式,倾诉他深入骨髓的爱恋,和那即将失去她的、灭顶的绝望。
若离依旧静静地坐着,覆眼的绫带掩住了她所有可能外露的情绪。
只有那被他吻过的、隔着绫带的唇瓣,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陌生的、灼热的触感。
许久,她抬起手,轻轻落在了他微颤的肩头。
只是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
却让玉清珩瞬间僵住,随即,那压抑的哽咽再也无法抑制,化作肩头更剧烈的颤动。
残阳彻底沉入山脊,暮色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