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离看着他,眼前的男子比五年前更加成熟俊朗,气度雍容,眉宇间沉淀着岁月的沉稳与威仪,只是那双温润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着过于复杂的情愫,惊喜、忐忑、探究,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卑微。
她微微颔首,算是承认,语气平淡无波:“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她直接道破他的身份,语气却如同在说“今日天气尚可”。
谢知奕心中一震,她果然知晓他的身份。那她当初…他压下心头的纷乱思绪,努力维持着镇定,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却难掩其中的复杂情绪:“真的是你…我…我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他的自称,在不经意间从“孤”换成了“我”。
若离并未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那目光,让谢知奕感到一阵无措,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姑娘…此次是途经此地,还是…”他试探着问,心中竟生出几分难得的紧张。
“暂住。”若离的回答依旧简洁。
谢知奕心中却是一喜,仿佛阴霾的天空骤然透进一缕阳光。“不知姑娘下榻何处?若尚未安置,我在城中有一处别院,还算清静…”
“不必。”若离打断他,声音清冷,“我已寻得住处。”
谢知奕眸中的光芒微微黯淡,但很快又振作起来。
她能留下,已是意外之喜。
“那…不知可否有幸,请姑娘品茗一叙?就当…故人重逢。”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若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这夜色下的河景,略一沉吟,道:“可。”
她并非对他有何特别,只是觉得,观察一下这位人间太子五年来的变化,或许也是人间游历的一部分。
至于他眼中那炽热的情愫…于她而言,与这河中灯火并无不同,皆是尘世景象。
谢知奕却是心中一松,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恩赐,连忙侧身引路:“前方不远有一处茶楼,临河而建,景致尚可,姑娘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拱桥。
谢知奕刻意放缓了步伐,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失礼,又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晚风送来她身上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冷香,与他记忆中一般无二,却让他心跳再次失序。
他偷偷侧目,看着她完美无瑕的侧颜在灯火下勾勒出清冷的线条,心中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
五年思念,一朝得见,她竟以如此绝艳的姿态重现,让他欣喜若狂的同时,也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遥不可及的距离。
可他,依旧忍不住想要靠近。
哪怕只是片刻的同行,片刻的交谈,于他而言,亦是甘之如饴。
与此同时,寒山寺禅院之内。
正在诵经的玄寂,捻动佛珠的手指倏然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城中的方向。琉璃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波动。
他感受到了一股气息。
一股清冷、浩瀚、如同亘古冰雪般纯净而强大的气息,出现在了凡尘之中。
是她。
五年了,她终于…又出现了。
他的心湖,不受控制地漾开了一圈涟漪。
那困扰他五年的“执”,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
他闭上眼,默诵佛号,试图平复心绪。
然而,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五年前,枫林之中,她立于悬崖边的侧影,以及那句回荡在识海中的“观者是谁”。
良久,他睁开眼,眸中已恢复了一片澄澈空明,只是那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同了。
他起身,走出禅院,身影融入寺院的夜色之中。
他需要去确认,需要去…再见她一面。
并非为情,只为解惑。他如此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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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河的茶楼雅间内,灯火温馨。
谢知奕亲自为若离斟茶,动作优雅,带着显而易见的珍重。
他选的是一壶顶级的明前龙井,茶汤清碧,香气清幽。
“尝尝看,可还入口?”他将茶盏轻轻推至若离面前,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
若离执起茶盏,并未立即饮用,只是感受着那温热的触感,以及袅袅升起的茶香。
她看了一眼谢知奕,他比五年前更加沉稳,眉宇间有了为君者的气度,只是在她面前,那份刻意收敛的锋芒之下,是难掩的紧张与期待。
她浅啜一口,淡淡道:“尚可。”
依旧是那两个字,却让谢知奕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仿佛能得到她一句“尚可”,便已是极高的赞誉。
“姑娘…这五年,一切可好?”他斟酌着词句,问道。
“尚可。”若离的回答依旧波澜不惊。
谢知奕并不气馁,他知道她便是这样的性子。
他转而说起一些朝野趣闻,江南风物,甚至自己这五年来处理政务时遇到的一些难题与感悟,语气平和,如同与一位挚友闲聊。
他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也不再试图探寻她的来历,只是单纯地分享着自己的见闻与思考。
若离大多安静地听着,偶尔在他提及某些关乎民生利弊的抉择时,会抬眼看他一下,或者简短的评论一两句。
她的见解往往一针见血,直指本质,让谢知奕时有茅塞顿开之感,看向她的目光也越发钦佩与…炽热。
“听姑娘一言,胜读十年书。”他由衷感叹,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若姑娘能为官,定是国之栋梁。”
若离放下茶杯,看向窗外河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语气平淡:“庙堂之高,非我所愿。”
谢知奕心中微涩,是啊,她这般人物,怎会留恋凡尘权位?他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当年…姑娘不告而别,可是…知奕有何处冒犯?”
若离转回目光,落在他带着一丝忐忑的俊脸上,摇了摇头:“缘起则聚,缘灭则散,与你无关。”
她的语气太过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天地至理。
谢知奕听在耳中,却觉一阵微苦。
缘灭则散…所以,他与她的缘分,在五年前便已散了吗?那如今的重逢,又算什么?
他不敢深问,怕得到更冷漠的答案,只是将杯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借以掩饰内心的失落。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敲响。
“何事?”谢知奕收敛情绪,恢复了几分太子的威仪。
门外是他的贴身侍卫,声音压低:“殿下,寒山寺的玄寂法师求见,说是…感知故人气息,特来拜会。”
谢知奕微微一怔,玄寂?他怎会来此?还说是感知故人气息…他下意识地看向若离,只见她神色依旧平淡,仿佛早已料到。
难道…玄寂口中的故人,是她?
谢知奕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警惕与不悦,仿佛属于自己的珍宝被人觊觎。
但他很快压下这股情绪,沉声道:“请法师进来。”
雅间的门被推开,一道清寂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依旧是那身灰白僧衣,却掩不住来人身形挺拔,清俊绝伦。
五年岁月,让玄寂的容颜褪去了最后一丝烟火气,变得更加空灵出尘,眉目如画,唇色淡薄,一双琉璃眸澄澈通透,仿佛能映照世间一切虚妄。
他手持佛珠,步履从容地走入雅间,先是向谢知奕合十一礼:“贫僧玄寂,见过太子殿下。”声音清冷空灵,如同雪山清泉。
随即,他的目光便落在了窗边的若离身上。
那一刻,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琉璃般的眸中,清晰地倒映出那张绝色容颜,平静无波的心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漾开了层层涟漪。
是她。
真的是她。
纵然容颜变幻,墨发黑眸,比五年前更添了惊心动魄的美丽,但那份独一无二的、超脱凡俗的清冷气质,那仿佛蕴含着无尽智慧与力量的灵魂本质,丝毫未变。
他看着她,她也平静地回望着他。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
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转,那并非情愫,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关乎“道”与“理”的无声交锋与…确认。
谢知奕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那股莫名的酸涩与危机感愈发强烈。
他清晰地感觉到,在玄寂出现的那一刻,若离那永远平静无波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对待“同类”的…审视?
“阿弥陀佛。”
最终还是玄寂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向着若离深深一揖,姿态恭敬,如同面对得道先贤,“女施主,别来无恙。”
若离微微颔首,算是回礼:“法师修为精进了。”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却让玄寂心中一震。
她一眼便看穿了他这五年来的进境。
“全赖施主当日点拨。”
玄寂声音平和,眼底却藏着难以抑制的探究,“施主当日一问,‘观者是谁’,贫僧思索五年,略有小得,却仍有诸多困惑,不知可否请施主再行指点?”
他竟是直接忽略了旁边的太子,迫不及待地向若离求教起来。
谢知奕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完全插不进他们之间那玄之又玄的对话。
若离看着玄寂眼中那纯粹的、对“道”的渴求,略一沉吟,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淡淡道:“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
此言一出,玄寂浑身剧震,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立在原地,琉璃般的眸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撼与迷茫,随即又逐渐转为一种更深沉的思悟。
他喃喃重复着那句“法法何曾法”,仿佛陷入了一种玄妙的顿悟状态,连周遭的环境都忘却了。
谢知奕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能看出,若离的一句话,似乎对玄寂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他看着玄寂那副全然沉浸其中的模样,再看看神色平淡、仿佛只是随口说了句寻常话语的若离,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似乎比他与玄寂之间的距离,还要遥远。
良久,玄寂才缓缓回神,再次看向若离时,目光中已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敬仰与…虔诚。
他深深一揖:“多谢施主解惑!贫僧…受教了!”
他不再多言,甚至忘了向太子告辞,便如同来时一般,悄然转身离去,只是那背影,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轻盈与急切,仿佛要立刻回去闭关参悟。
雅间内,又只剩下若离与谢知奕两人。
气氛,却比之前更加沉寂。
谢知奕看着若离,她依旧平静地品着茶,仿佛刚才那足以点化高僧的玄妙对话,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心中百感交集,有钦佩,有失落,有自卑,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
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来自何方,有多么高不可攀,他只知道,他不想再次失去她的踪迹。
哪怕只能远远看着,偶尔说上几句话,也好。
“云…姑娘,”他斟酌着开口,最终还是用了这个称呼,“你此次暂住,不知…我可否时常拜访?绝不打扰姑娘清静,只是…偶尔探讨些问题,或者…介绍些城中美食?”
他最后一句,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记得,五年前的她,似乎对凡间食物并不排斥。
若离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眼中的期盼与紧张显而易见。
她对此并无所谓,于她而言,多一个观察凡人心绪变化的窗口,亦无不可。
“随你。”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谢知奕连忙起身:“我送姑娘。”
“不必。”
若离拒绝得干脆,声音清冷,“殿下留步。”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雅间,素白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口。
谢知奕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许久未曾动弹。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为她斟茶时的温度,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她身上那极淡的冷香。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抬手揉了揉眉心,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五年朝思暮想,重逢却依旧如此…遥不可及。
可他,却甘之如饴。
至少,这一次,他知道她还在。
他还有机会,能够偶尔见到她。
这对于他而言,便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赐。
而与此同时,若离已然回到了她临时租赁的一处临水小院。
院中植了几株翠竹,清幽雅致。
她推开窗,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明月,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
人间烟火,众生百态,她依旧只是一个过客,一个观察者。
夜色渐深,江南水乡沉浸在温柔的梦乡之中。
而某些人的心湖,却因她的再次出现,泛起了再也无法平息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