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时光,于若离而言,是指尖流沙,无声无息。
蕴养万物母气鼎,品尝已睢四人每日变换着花样呈上的、力求贴合她口味的冰系灵膳与清酿,偶尔“听”一下容澈在炽阳居里制造出的、比之前稍显“可控”了些的动静——虽然他所谓的“掌控”依旧粗糙得令人无言。
这一日,云夜无声步入寂雪宫,躬身奉上一份以万年寒玉为底、镌刻着无数宗门徽记的华丽请柬。
“殿下,修真界百年一度的‘万宗法会’将于下月于中州天衍剑宗举行。此为法会主帖,恭请殿下莅临观礼。”
若离眸光未从鼎上移开,只是指尖微动,那请柬便悬浮于空,自行展开。
请柬上的文字流淌着各色灵光,语气恭敬至极,无非是言明法会乃修真界盛事,旨在切磋论道、彰显正道昌隆,恳请花界圣女殿下屈尊降贵,莅临指导,以增辉盛事云云。
万宗法会?切磋论道?
于她而言,如同蝼蚁互搏,乏善可陈。
她正欲将请柬拂开,目光却偶然扫过附页上的一长串奖品清单中的某一项——【头名魁首特赐:上古秘境‘归墟海眼’所产,‘无相玄冰莲’一株,及其伴生‘寒玉髓’百滴。】
无相玄冰莲?寒玉髓?
她冰蓝色的眼眸微微一动。
此二者皆属极寒之物,尤其那无相玄冰莲,传闻其性至纯至净,能涤荡万物,于稳固、纯净她的太阴本源或许有些微用处。
而那寒玉髓,更是调制顶级冰系灵饮的绝佳辅材。
虽非必需,但聊胜于无。
且那天衍剑宗……似乎是无夜那道冰冷剑意的宗门所在?
正好,或许可借此机会,观察一下那丝被炼化的邪气源头,是否有更多线索。
“准。”她淡漠吐出一字。
云夜毫不意外,躬身应道:“是。属下即刻回复,并安排行程。”
……
一月时间,转瞬即逝。
万宗法会召开之日,中州天衍山脉人声鼎沸,灵光冲霄。
来自修真界各大宗门、世家、散修联盟的修士们如同潮水般涌来,天空中各式飞行法宝穿梭不息,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一派繁华盛景。
天衍剑宗主峰之巅,早已被开辟出一片巨大的广场,白玉为阶,灵石铺地,四周云海翻腾,气象万千。
广场中央矗立着十座巨大的擂台,其上符文闪烁,显然布有极强的防护阵法。
而在广场正北方,高出地面九丈九的巨大观礼台上,位置尊卑分明。
最中央,最高处,是一张通体由罕见至极的“万载空青冰魄”雕琢而成的宽大宝座。
宝座造型简约至极,却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极致寒意,其周身的空气都微微扭曲冻结,仿佛自成一方冰寒领域。
宝座之后,静静侍立着四人——已睢、云夜、鱼皖豫、微序。他们气息沉凝,容貌皆属上乘,却无一丝一毫的情绪外露,如同四尊完美的冰雕侍卫,唯有目光偶尔扫过下方时,会带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绝对力量的漠然。
当若离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那冰魄宝座之上时,原本喧嚣鼎沸的广场,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或敬畏、或好奇、或仰慕、或忌惮地投向那高处。
她依旧是一身素白,淡蓝色的长发如冰河垂落,冰蓝色的眼眸淡漠地俯瞰着下方万千修士,如同神明俯视苍生。
那张惊世容颜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种亘古不变的冰冷与疏离。
她甚至无需释放威压,仅仅只是坐在那里,那自然散发的、源自生命层次与绝对力量的压迫感,便已让在场绝大多数修士感到呼吸困难,灵力凝滞,本能地想要顶礼膜拜。
“恭迎圣女殿下!”天衍剑宗的宗主,一位气息渊深、剑意冲霄的中年剑修,率先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无比的恭敬。
随即,如同潮水般,广场上所有修士,无论身份高低,尽皆躬身行礼,声音震彻云霄:“恭迎圣女殿下!”
若离目光平淡地扫过,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清冷的声音透过浩瀚灵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却无丝毫暖意:“开始吧。”
法会主持者如蒙大赦,连忙宣布大比开始。
擂台之上,很快灵光爆闪,术法轰鸣,剑气纵横,各派精英弟子为了宗门荣誉与丰厚奖励,开始了激烈的角逐。
然而,高台之上,若离的目光却很少真正落在那些激烈的战斗上。
她的面前,摆放着一张寒玉小几。
几上并非灵茶仙果,而是已睢四人精心准备的几样点心:一碟剔透如冰晶、内蕴星芒的“冰髓酥”,一盏凝结着霜纹、散发着幽幽莲香的“雪魄凝露”,以及一小壶雾气氤氲、酒液如流动寒玉的“千年寒潭香”。
她偶尔会执起玉杯,浅酌一口,目光看似落在擂台,实则穿透了层层空间,在感受着整个天衍山脉的地脉流转、灵气波动,以及……那一丝极其隐晦的、与她之前炼化的邪气同源、却更加微弱飘渺的残留气息。
果然,与此地有关。
至于下方的比试?于她眼中,破绽百出,稚嫩得如同孩童嬉戏。
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评审席上的几人。
容澈也混了个评审的位置,就坐在离她不远处。他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点评几句,声音压得很低,但那股兴奋劲藏不住,尤其是在看到某些华丽炫目的术法时,眼睛发亮,似乎又在琢磨能不能借鉴到他的“发明”里。
他面前也摆满了各色灵果美食,但他大部分注意力都在比赛和若离身上,偶尔偷偷瞥一眼殿下有没有吃他进贡的新式糕点。
澹台明澈也代表云梦泽坐在评审席上,俊雅的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润笑容,摇着玉扇,偶尔与身旁的其他宗门大佬低声交谈几句,显得从容而深不可测。
但他的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飘向最高处那抹素白身影,眼底深处藏着计算与衡量。
无夜作为天衍剑宗的老祖之一,并未坐在评审席,而是独自立于远处一座孤峰之上,怀抱古剑,冷眼俯瞰全场,如同镇场的神剑。
而玉清珩……
他代表清虚宗出战了。
当他一袭月白道袍,身姿如松柏般挺拔地踏上中央最大的那座擂台时,整个广场的喧嚣似乎都安静了几分。
并非因为他气息多么霸道强横,相反,他周身的气息圆融内敛,如深潭静水,不见波澜。
眉宇间一片澄澈清明,并无逼人锐气,反而给人一种春风化雨般的舒适感。
他持剑而立,姿态从容不迫,仿佛并非来进行一场激烈的比斗,而是来与同道友人切磋论道。
他的对手是西域金刚宗一位以炼体术闻名、肉身强横如法宝的年轻天才。
对方肌肉虬结,古铜色的皮肤下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低吼一声,便如同一尊人形凶兽般冲撞而来,拳风刚猛暴烈,撕裂空气!
面对如此凶悍的攻势,玉清珩并未选择硬碰硬。
他步伐轻移,如同风中柳絮,恰到好处地避开了那刚猛的拳劲。
手中那柄看似古朴的长剑“澄心”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剑尖轻颤,划出一道道圆融柔和的弧线。
他的剑法,并不追求极致的速度与杀伤,而是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与韧性。
每一剑点出,都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总能精准地点在对方力量运转的节点上,或是将其刚猛力道悄然引偏、化解,或是借力打力,以柔克刚。
动作如行云流水,不见丝毫烟火气,却总能在最恰当的时机,以最省力的方式,瓦解对方一波又一波狂暴的进攻。
他神色始终平静,目光清澈专注,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淡然笑意。
那不是轻视,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道”的专注与从容。
仿佛世间纷扰,万千目光,皆不能乱他怀中一寸澄明剑心。
若离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并非因为他的剑法多么精妙绝伦——在她眼中,依旧稚嫩。而是因为,此人身上的“气质”,与这喧闹的擂台,与周围那些或紧张、或贪婪、或好斗的修士相比,显得格外不同。
像一块被流水冲刷了万年的温润璞玉,敛尽锋芒,光华内蕴,沉静而坚韧。
这种特质,让她想起了某种滋味……或许是那日江南雨巷中,那碗看似平凡、却温暖人心的馄饨?
不,不像。
更像是……某种回甘悠长的清茶,初饮平淡,细品方觉余韵不绝。
“倒是块不错的材料。”她心中淡漠地评价了一句,仅限于此。
于她而言,也仅仅是一块“材料”的评估,与价值、与情感无关。
随即,她的目光便从他身上移开,继续感知那丝飘渺的邪气源头去了。
擂台之上,玉清珩似乎心有所感,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澄澈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高台之上那抹遥不可及的身影。
看到的,却只是她侧首垂眸、执杯浅酌的冰冷侧颜,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注视,只是他的错觉。
他心中微微一涩,随即又化为更加沉静的剑意。
手中澄心剑光华微敛,招式愈发圆融自然,如同天地呼吸,生生不息。
最终,他以一招看似平平无奇的“绕指柔”,轻巧地卸去了对手最后一丝力道,剑尖停在了对方喉前三寸。
“承让。”他收剑回礼,声音温和清朗,如玉石相击。
对手怔然片刻,最终心悦诚服地拱手认输。
全场响起热烈的喝彩声。
玉清珩的表现,赢得了广泛的尊重与赞赏。
他微微躬身向四方致意,然后缓步走下擂台,月白道袍纤尘不染,气息平稳如初,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唯有他自己知道,在感受到那来自至高之处、短暂如冰雪消融的一瞥时,他那颗看似平静的剑心,曾如何剧烈地、无声地悸动过。
但也,仅止于悸动。
他回到清虚宗的席位,安静坐下,继续观战,眉目低垂,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完美地收敛于那副沉静如玉的躯壳之下。
高台之上,若离杯中的“雪魄凝露”已见底。
鱼皖豫无声上前,为她重新斟满另一盏“千年寒潭香”。
法会依旧喧闹。
她却仿佛独立于另一个时空。
冷眼旁观,众生百态,皆为……浮冰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