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万年不化的玄冰之巅,呜咽着撞上昭云殿鎏金飞檐垂挂的冰棱,碎成玉屑,簌簌落下。
殿内空旷得能听见落针之声。
寒玉榻上,若离斜倚着,周身笼着一层肉眼难辨却足以冻结神魂的薄霜。
她指尖捻着一朵冰晶凝成的灵花,剔透花瓣边缘锐利如刀锋,映着她琉璃色眼眸深处亘古的寂寥。
周身无形的威压,沉甸甸地覆满殿宇的每一块冰砖,仿佛连时间在此都凝滞不前。
殿门无声滑开一线缝隙,凛冽的风卷着冰都特有的寒气涌入,旋即被殿内更幽深的寒意吞噬殆尽。
四道身影如影子般滑入,落地无声:云夜、微序于左,挺拔如铸;鱼皖豫、已睢侍于右,前者英气飒飒,后者渊渟岳峙。他们垂首肃立,气息敛得如同殿内冰冷的装饰,对寒玉榻上的身影保持着绝对的恭谨与服从。
“殿下。”云夜的声音平稳无波,打破沉寂,“千珍城以西三百里,一座废弃的‘黑水古城’,于昨日辰时现世,空间波动异常,疑有上古残留法则或封禁松动。另,清虚宗玉清珩真人,已于三日前进驻千珍城,似为此事而来。”
他顿了顿,语速不变地补充,“近日千珍城及周边,上报多起寻常男子举止狂悖、离弃家室之异状,缘由不明,与古城现世时间相近。”
若离的目光甚至未从那朵纤细脆弱的冰花上移开半分。
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一线,“喀”一声轻响,冰花瓣碎裂成齑粉,幽幽散落。古城遗迹?凡俗异状?不过是时间长河里微不足道的尘埃。她那颗被绝对力量淬炼得近乎玄冰的心湖,早已不起波澜。
殿外走廊,一阵刻意放轻却终究显出几分急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侍卫低沉的拦阻和一个清越、带着少年人特有执拗的嗓音:“……劳烦通禀一声!我就送点东西,放下便走!”
若离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烦。
容澈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敞开的殿门口。
他今日换了一身剪裁更为精致的月白云纹锦袍,衬得面如冠玉,手里小心翼翼捧着一个半尺见方的暖玉食盒,盒盖上精雕细琢着杜鹃花的纹路。
甫一看见寒玉榻上那抹清绝孤冷的身影,他眼中的光亮瞬间如同星子点燃,脸颊甚至因激动和殿内寒气泛起浅浅薄红,将那点执拗冲散了大半。
“殿下!”他无视那几乎要冻僵血液的无形威压,无视四侍卫投来的冰冷目光,步履急切地捧着食盒上前几步,献宝似的扬起笑容,“千珍城新到的七彩云锦鲤,佐以极北霜心莲露熬的羹,我试了好多次火候!这次肯定……”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期待。
“放下。”若离终于抬眼。琉璃色的眸子剔透冰冷,没有丝毫温度与情绪,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渊,瞬间冻结了所有翻腾的热切。那目光扫过食盒,如同扫过路边的残雪。
容澈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明亮的眼眸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捧着食盒的手下意识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但他很快又扬起一个更用力的笑容,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顺从地将食盒轻轻放在若离榻前不远的一张冰晶矮几上:“好,好,放下。你……有空一定要尝尝看!”
他顿了顿,像是找到了话题的突破口,语气变得轻快,“对了,我听说千珍城西边冒出来座古怪的古城,叫什么‘黑水’的,好多人都跑去看热闹了!那地方离昭云殿也不算太远,要不我们也……”
“出去。”若离打断他,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冰刃般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威仪。
她重新垂下眼睑,指尖微动,那散落的冰晶尘埃瞬间消弭于无形。殿内的寒气似乎又重了一分。
容澈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去,笑容如同冻结后又碎裂的冰面。
他张了张嘴,看着若离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侧颜,所有准备好的话都被堵在喉咙里。
巨大的失落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席卷。
他默默地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落在那个孤零零的精致食盒上,眼神里有委屈,有倔强,更深处的,是一种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灼热。
他慢慢后退一步,又一步,终究在那四道无声却重如山岳的目光注视下,转身一步步离开了大殿。
背影消失在门口刺眼的光线中,带着一种被遗弃般的萧索。
殿门无声合拢,再次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光线。
若离的目光才缓缓落在那只暖玉食盒上。指尖隔空虚点。
喀嚓——嗤!
一层厚厚的、坚硬无比的玄冰瞬间覆盖了食盒,连带里面耗费了不知多少心力与珍贵食材的羹汤一起,冻结成一个毫无生气的冰坨。寒气四溢。
“聒噪。”她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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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千珍城西三百里。
天地在此处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昏黄。
并非日落熔金,而是如同浸透了陈年污血的旧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令人窒息。
干燥的风卷起地面的沙尘,裹挟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掺杂着铁锈与腐烂甜杏般的诡异腥气,其中一丝若有若无、滑腻温软的异香,如同活物般往人的鼻腔、毛孔里钻,试图撩拨起最原始的本能焦躁。
远处,一座庞大城池的轮廓在昏黄的尘埃沙幕中若隐若现,焦黑的城墙如同被地狱之火反复舔舐,断裂的城墙扭曲狰狞地刺向污浊的天空。这便是引得修仙界暗流涌动、群魔乱舞的“黑水古城”。
一驾由四匹通体雪白、蹄下踏过便凝结霜痕的踏云兽拉着的冰晶车辇,静静停驻在古城外围一处地势较高的沙丘顶端。
车辇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通体由幽蓝的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线条冷冽流畅,散发着恒定不变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无形的凛冽领域以车辇为中心辐射开来,将周遭弥漫的昏黄沙尘与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异香彻底隔绝在外,形成一片绝对清净冰冷的孤岛。
云夜、微序如同两尊冰雕的守护神只,分立车辇前方左右。
鱼皖豫与已睢的气息则完全融入了车辇后方沙丘的阴影里,若非刻意感知,几近于无。
冰晶车帘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指掀起一角,露出若离小半张清绝得不似凡尘的脸庞。
淡蓝色的眼眸淡漠地扫视着下方那片喧嚣混乱、如同炼狱般的景象。
深入那污秽的古城?她没有丝毫兴趣。
此行前来,仅仅是因为在昭云殿深处,她感知到了一缕沉寂不知多少岁月、但属性与她本源力量隐隐契合的古老冰系法则碎片,在那古城废墟的核心区域悄然复苏。
值得一探。仅此而已。
然而,下方那条通往古城断壁残垣的必经之路上,早已沦为欲望沉沦的泥沼。
数十名女子,正行走在这片昏黄的画卷上,将妖异涂抹到了极致。
她们身上的布料吝啬到了极点。
大片大片雪腻的胸脯,在轻薄如烟雾的红色、紫色、幽蓝色的纱衣下毫无顾忌地袒露着,细腻平坦的小腹点缀着亮晶晶的脐环,笔直纤长的腿在开叉极高的裙裾间若隐若现,每一步都摇曳生姿。
她们的肌肤像是被精心涂抹了一层诱人的蜜蜡,在昏黄光线下闪烁着危险而柔腻的光泽。
那些纱衣缀满了细碎的晶石和细小的银铃,随着她们刻意的扭动腰肢、摇摆臂膀,发出叮铃铃的、仿佛带着钩子的靡靡之音。
空气里那股甜得发腻、令人心神摇曳、血液躁动的异香,源头正是她们每一个毛孔中散发出来的气息。这气息如同活物,无孔不入,带着灼热的、能勾出心底最深处隐秘欲望的奇特媚药之力,修为稍低的男子,嗅之即心神摇曳,难以自持。
而簇拥在她们身边的男子,数量远超这些邪修女子数倍之多。
他们构成了一幅荒诞而可怖的众生相:有衣衫褴褛、肩扛重物的脚夫,有穿着绸缎、大腹便便的富商,有皱纹深刻、步履蹒跚的老者,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统一劲装、胸佩门派徽记的年轻修士。
此刻,他们脸上的神情惊人地相似——眼神狂热迷离,涣散没有焦距,嘴角挂着痴傻甚至谄媚到扭曲的笑容。
他们像一群闻到蜜糖的蚂蚁,争先恐后地围着自己的“目标”打转,使出浑身解数献着廉价的殷勤。理智?道德?早已被那无处不在的异香和眼前的活色生香焚烧殆尽。
“仙…仙子!您玉足受累了!小人…小人给您揉揉!”一个干瘦枯槁、背已佝偻的老头,哆嗦着布满老人斑的手,试图去碰触旁边一个红纱女子光洁的脚踝。
他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贪婪淫邪。
“滚开!老棺材瓤子!别挡着大爷我们瞻仰怜玉姑娘的仙姿!”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胸毛的粗壮汉子,粗暴地一脚踹开老头,和几个同样眼神发直的同伴,死死挤在一个正搔首弄姿、媚眼乱抛的紫纱女子面前,口水顺着嘴角流下而不自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那几个年轻修士显然修为稍深,尚存一丝挣扎。
他们面红耳赤,额头青筋鼓起,紧握着的佩剑剑柄都被汗水浸湿。
嘴唇哆嗦着,念念有词:“清心…如水…守…守元归一……”声音却细若蚊蝇,颤抖无力。
其中一个,清虚宗制式的青色道袍一角已被他自己无意识撕扯得破损,眼神在短暂的清明与彻底的迷乱间剧烈交战,脚步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随着那扭动的蛇腰移动。
更刺目的,是那些被抛弃在路边、哭喊撕扯的妇孺。原本携家带口,被古城现世的“奇观”吸引而来的凡人家庭,此刻正上演着人间惨剧。
丈夫们如同被摄走了魂魄的傀儡,对妻儿的哭喊哀求充耳不闻,眼中只剩下那些邪异的“仙子”。
“当家的!你看看小宝!他吓坏了!我们回家!现在就回家!求求你了!”一个荆钗布裙、鬓发凌乱的妇人,额角带着磕碰后的青紫和血痕,死死抱着一个壮实庄稼汉的腿,怀中三四岁的孩子吓得小脸煞白,哭声嘶哑。
那汉子却满脸暴躁与狰狞,眼中再无半分往日的温存,猛地一脚将妇人踹开:“滚!哭哭啼嚎丧呢!别耽误老子伺候仙子!再敢啰嗦,老子当场休了你这个黄脸婆!”
他看也不看摔倒在沙砾中、怀中孩子哭得几乎背过气的妻子,转头对着一个袅袅婷婷走近、穿着薄透蓝纱、胸前风光若隐若现的女子,瞬间换上一种近乎卑贱的、摇尾乞怜的谄笑,“仙子…仙子您慢点走…这路不平,小的给您…给您垫脚……”说着竟真的要俯下身去。
类似的情景,在通往古城的这条污秽之路上几乎随处可见。
女子的哭嚎、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男子们痴傻癫狂的呓语与谄笑、邪修女子们娇滴滴的媚笑和银铃声……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裹挟着空气中那股甜腻腥臊的气息,形成一股令人心神烦恶的巨大噪音浪潮,冲击着沙丘顶端那片冰冷的宁静。
冰晶车辇内,若离淡蓝色色的眼眸里,依旧是一片冻结万载的寒潭。
下方上演的丑剧,在她眼中与蝼蚁打架无异。腌臜,污秽,令人作呕。
“殿下,是否……”云夜低沉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带着一丝请示。是否需要清理道路?或者驱散这些污秽?
“不必。”
若离的声音清晰地传出车辇,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波动,“蝼蚁相啄,何须污手。寻一处安静入口。”
她放下窗帘,隔绝了那片昏黄与混乱。
她只想尽快找到那丝古老冰系法则的源头,拿走,然后离开这片令人烦躁的污浊之地。
至于这些被欲望吞噬的躯壳,以及那些惑乱人心的魔域妖女?只要不挡她的路,她们爱如何便如何。
世间苦难丑恶何其多,她既非神明,更非圣母,没有兴趣,也没有义务去做那救苦救难之人。
沙丘之下,那欲望的泥潭深处,一双隐含青莲剑影、却已被嘈杂刺耳的声音和无孔不入的异香搅得烦闷不堪的眼眸,正艰难地试图从那片混乱中理出头绪。
玉清珩,此刻他紧握着腰间的澄心古剑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努力维持着灵台的清明。他必须调查清楚这涌动的邪气根源,以及那些魔域邪修的真实目的。
他并不知道,在那高高在上的、隔绝了一切污秽的冰晶车辇里,他心底深处那道无数次在危难中救他于水火、令他仰望又悄然滋生出无限倾慕的清冷身影,正在其中。
而更远处,一道混合着担忧、执拗和一丝委屈的目光,正死死锁定着那座冰晶车辇,它的主人——容澈,正咬紧牙关,顶着越来越浓的恶心香气和喧嚣混乱,奋力催动灵力,试图向那沙丘顶端靠近。
他的心悦之人在那里,他必须跟上去,哪怕再次被冰冻,被斥责为“聒噪”。
黑水古城,这座埋葬了无数秘密的焦黑巨兽,正缓缓张开它那弥漫着腥甜与欲望气息的巨口。
而冰霜的权杖,还静静地悬于九天之上,冷眼旁观着这出肮脏的闹剧,等待着某个打破她冰冷寂静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