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许喉结剧烈滚动,像是要吞咽下一块烧红的炭。
在若离那双洞彻万物的冰蓝眼瞳注视下,他精心构筑的所有伪装、算计与侥幸,都在瞬间碎裂成齑粉,露出底下狰狞的真相与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希望火苗。
他艰难地开口,嗓音干涩得仿佛久未滋润的枯井,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与家族千年的沉重:“‘深澜之眼’……并非天生地设,而是上古时期,一位妄图以邪法窃取‘瀚海之心’神力的魔神,陨落之后,其怨念与破碎的神格所化……它如同永不愈合的疮疤,深嵌在无尽海渊的最底部,日夜渗出污秽邪力,侵蚀着周围的一切水灵……我族先祖,曾是那片海域的守护水将,首当其冲,血脉便被这邪力所染……”
话音未落,他便剧烈地呛咳起来,腐烂的唇角渗出乌黑的血丝。
已睢嫌恶地蹙紧了眉头,若离却依旧面无表情,静默地聆听着。
“那诅咒……并非仅仅侵蚀容颜。”温知许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音,“它更会蚕食神魂,吞噬生机……我族历代族人,无论修为高低,鲜有能活过五百岁者……最终都将在无边的痛苦与腐烂中凋零……”他顿了顿,深紫色的眼眸中交织着恐惧与愧疚,小心翼翼地偷觑着若离的神情,“直至千年前,族中一位耗尽寿元推演天机的大长老,在弥留之际,留下了那个预言……”
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预言说,唯有寻得身负‘太阴清辉、冰魄为心’特质,名为‘璃’之人,以其力量引动‘瀚海之心’的核心,方能彻底净化‘深澜之眼’,根除我族诅咒……只是……”
他痛苦地闭上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敢吐露那个令人心悸的代价:“……预言亦警示,引动核心之力,需至纯至净的太阴之力作为最初的‘火种’……而一旦引动,那‘火种’……必将燃尽……”
换言之,便是需要若离奉献出自己全部的力量,乃至生命,去点燃那净化之火。
洞府之内,霎时间杀气冲霄!
已睢周身爆发出恐怖的杀意,凌厉得仿佛要将温知许生生撕裂!胆敢如此算计殿下!
温知许在这等杀意之下瑟瑟发抖,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然而,若离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已睢那沸腾的杀意便被一股无形的冰寒轻易压下,消弭于无形。
“愚昧。”若离淡淡地吐出二字,不知是在评判那则预言,还是在讥讽温家盲从预言的迂腐。
“那枚吊坠。”她的目光再次落向温知许胸口。
温知许艰难地喘息着,艰难道:“……是……是那位大长老坐化后,其眉心骨所化,亦融合了他毕生的水灵修为……它能微弱地感应‘瀚海之心’的方位,亦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诅咒发作时的痛楚……只是……每次动用,都会加速诅咒的侵蚀……族中长辈曾言,此坠或与‘瀚海之心’有缘,是我们寻找解脱之法的唯一希望……”
他眼中闪过一抹苦涩。
这吊坠,既是渺茫的希望之光,亦是日夜啃噬他心神的刑具。
如今更是布满了裂痕,不知是否还能奏效。
若离听罢,沉默了片刻。
温知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她的判决。
是即刻被灭口?还是被当作寻找“瀚海之心”的工具,利用完毕便无情抛弃?
然而,若离再次开口,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你们的预言,谬误有三。”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如玉石相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其一,‘瀚海之心’的核心,并非单纯的水元至宝,而是蕴含着‘创生’与‘净化’的原始法则。太阴之力虽可作为引信,却绝非唯一的‘火种’,更不必燃尽自身。”
“其二,净化‘深澜之眼’的关键,不在于所谓的‘牺牲’,而在于能否承受并掌控‘瀚海之心’核心的法则伟力。肉身与神魂若不够强大,触碰核心的刹那便会化为飞灰,所谓的‘祭品’,不过是无用之功。”
“其三,”她冰蓝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嘲讽,“你族诅咒的根源,在于血脉早已被邪力深度污染、同化。即便‘深澜之眼’被净化,你们若不能凭借自身的意志,挣脱那镌刻于灵魂深处的污秽枷锁,依旧会在无尽的痛苦中消亡。外力,只能提供一线生机,却无法赐予真正的救赎。”
温知许如遭雷击,彻底僵在了原地。
若离的话语,宛如九霄惊雷,劈开了他心中禁锢了千年的绝望囚笼,露出了一个他从未敢想象的、更为残酷却也蕴藏生机的可能!
家族代代相传的预言……竟可能是错的?
他们世代追寻的解脱之路,从一开始便理解偏了?甚至……方向都南辕北辙?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间难以思考,只是茫然地望着若离。
“您……您如何得知?”他下意识地想问,但对上若离那双仿佛能洞穿万古轮回、看透世间一切迷雾的眼眸,疑问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这位存在本身,便已超脱了他的认知范畴。
“殿下所言,即为真理。”已睢冷冷地插话,看向温知许的眼神依旧充满厌恶,但杀意已减了几分。
若离不再理会他,转身向外走去:“已睢,带上他。”
“殿下?”已睢一脸不解,既然此人已无用处,为何还要带着这个累赘?
“他的吊坠尚有用处,能感应‘瀚海之心’。他的血脉,对‘深澜之眼’的邪气亦有感应。”若离的声音自洞外传来,平静无波,“有用的工具,自然要物尽其用。”
工具……
温知许心中泛起苦涩的涟漪,但相较于之前那彻底的绝望,这“工具”二字此刻听来,倒也算是一种“恩赐”。
至少,他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家族的命运,尚存一丝渺茫的希望。
已睢不敢违逆,粗暴地将温知许提起,跟随若离化作流光,消失在天际。
数日后,无尽海渊边缘。
此地,方是真正的水之绝境。
天空终年阴沉,厚重得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
墨色的海水狂暴地咆哮着,掀起山峦般的巨浪,浪涛之中,隐约可见数头被邪气污染、体型狰狞的海兽影子在翻滚。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咸腥味,以及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邪恶气息。
这里的空间极不稳定,时常扭曲出能量的乱流和小型空间裂缝,吞噬一切靠近之物。
若离三人悬停在半空中。
温知许在已睢的钳制下,望着脚下那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万物的墨色海渊,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并非单纯的恐惧,更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既渴望又战栗的共鸣!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海渊最深处,有一个庞大而恐怖的存在,正在呼唤着他,也试图将他彻底吞噬!
“便是此处了。”若离淡淡开口。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海渊深处那与温知许身上同源、却庞大了千万倍的邪恶本源。那是一个不断散发污染气息的核心。
“殿下,此处气息污秽不堪,恐有强大邪物盘踞。”已睢警惕地注视着下方翻涌的海面,他能感觉到深海中潜藏着数股堪比大乘期的恐怖气息。
若离并未作答,只是抬起皓腕,指尖凝聚起一点极致的冰蓝光芒,清辉流转,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寒冷与纯净。
然而,就在她准备有所动作之时——
“咦?前方莫非是若离仙子?”
一道温和中带着惊喜的男子声音从侧后方悠悠传来。
只见数道青色剑光如流云般掠过天际,翩然而至,停在不远处。
为首一人,身着月白道袍,腰间悬挂着一枚青玉佩,更衬得他丰神俊朗,气质温润如玉。
他面容俊美绝伦,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色如桃花初绽,既有少年人的清朗,又带着几分历经世事的沉稳。
此刻,他脸上带着一丝风尘之色,显然连日奔波,却依旧难掩其卓尔不群的风姿。
他身后跟着数名清虚宗弟子,皆是面露敬畏。
此人正是清虚宗的玉清珩。
他见到若离,眼中先是闪过毫不掩饰的欣喜,随即又化为深切的担忧:“仙子怎会来到这等凶险之地?这无尽海渊近来极不太平,邪气爆发频繁,已有不少无辜修士和过往渔船在此失踪,凶险异常。”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被已睢提在手中、状态萎靡的温知许。
温知许脸上覆着一层已睢随手施加的简易幻术,遮掩了那张腐烂的面容,但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与微微蹙起的眉头,依旧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与脆弱。
玉清珩心中微动,却没有多问。
若离尚未开口,下方那死寂的海渊陡然剧烈翻腾起来!
“吼——!”
一声震耳欲聋、充满暴戾与邪恶的咆哮自深渊中猛然炸响,携带着令人心神俱颤的恐怖邪恶意念!
紧接着,一头体型庞大如山岳的邪化海兽,撞破墨色海面,咆哮而出!
那海兽形似巨型章鱼,却生满了密密麻麻的血红眼睛,背上布满狰狞的骨刺,更伸出无数条布满吸盘、滑腻无比的巨大触手!
触手上缠绕着浓郁的腐蚀性毒液,每一根触手挥动间,都散发出足以扰乱神魂的恐怖精神冲击,如同一张铺天盖地、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朝着空中的众人当头罩下!
这头邪化海兽的实力,赫然已臻至大乘后期,甚至犹有胜之!
清虚宗弟子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纷纷祭出随身法宝,如临大敌。
玉清珩也是面色一变,温润的剑眉紧紧蹙起,腰间古朴长剑应声出鞘,剑身嗡鸣,流淌着清正浩然之气,护在师弟师妹身前。
“结‘北斗七星阵’!”他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然而,就在清虚宗众人手忙脚乱准备结阵迎敌,玉清珩甚至下意识地想出声提醒若离小心那扑面而来的致命危机时——
若离动了。
她甚至没有抬头去看那头扑来的恐怖海兽,只是有些不耐烦地、对着那遮天蔽日的触手群,随意地屈指一弹。
一点微不可察的冰蓝星光,自她莹白指尖悄然飞出,速度快得超越了世间一切神识的捕捉极限,仿佛一道划破永恒的流光。
那点星光看似微弱,没入最前方几条巨大触手的瞬间,却骤然绽放出令人心悸的极致寒芒!
咔嚓嚓!!!
密集而清脆的冻结声几乎同时在所有人的耳边炸响!
以那点星光没入之处为原点,极致的寒冰以一种匪夷所思、颠覆认知的速度疯狂蔓延!
仅仅是万分之一刹那,那所有张牙舞爪、凶戾无比的触手,连同其后那座山岳般庞大的恐怖兽躯,全部被一层幽蓝色的、闪烁着绝对零度寒芒的坚冰彻底冻结!
那头海兽保持着前扑咆哮的狰狞姿态,却已然化作了一尊栩栩如生、却散发着亘古寒意的巨大冰雕!
连它身上散发出的狂暴邪气与精神冲击,都被那极致的冰寒瞬间封存、凝固,再无半分动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呼啸的海风、咆哮的浪涛声,似乎都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虚宗弟子们维持着结阵和戒备的姿势,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超乎想象的一幕,一个个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呼吸。
玉……仅仅是弹指之间……便冻结了堪比大乘后期的邪化巨兽?!
玉清珩手中的长剑依旧嗡鸣不已,剑身清光流转,但他那张俊美温润的脸庞上,此刻却写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他素知若离仙子天资绝世、修为高深,却从未想过,她的实力竟然强大到如此匪夷所思、完全超脱凡俗认知的层次!
那是一种绝对的、碾压性的、仿佛神只降世般的威能!
已睢则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对周遭众人的震惊早已习以为常。
温知许更是看得心神剧震,深紫色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那尊巨大的冰雕,以及那个悬立于半空、衣袂飘飘、神情淡漠的女子。
她看起来如此纤弱,却又强大得不似凡尘中人。
恐惧、敬畏、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在他的心中汹涌澎湃。
若离甚至没有再多看那尊巨大的冰雕一眼,目光转向下方依旧翻腾不休、邪气弥漫的海渊,精致秀美的眉峰微微蹙起,流露出一丝嫌恶。
“吵死了。”
她似乎对这片海域持续不断的躁动与喧嚣感到极度不耐。
下一刻,她缓缓抬起纤细的双手,周身清辉大盛,一股远比在碧波潭时更加浩渺、更加恐怖的寒意开始在她身周凝聚、流转!
天空开始飘落细碎的蓝色冰晶,每一片都蕴含着冻结灵魂的寒意。
咆哮翻腾的墨色海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平静下来,随即,从海面开始,迅速向下冻结!
那并非寻常的表层冻结,而是从海面一直向下,深入千丈、万丈的彻底冰封!仿佛要将这整片罪恶的海域,都化为永恒的极寒绝域!
万里汪洋,顷刻间化为晶莹剔透的冰雕世界!
连那些隐藏在深海之中、蠢蠢欲动的其他恐怖气息,也在这绝对的冰寒威压下,瞬间蛰伏下去,连一丝气息都不敢再泄露分毫!
清虚宗众人早已彻底石化,如同被冻结在时间琥珀中的昆虫,心神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脑海中一片混沌。
玉清珩怔怔地望着若离那在冰晶映衬下更显清冷绝艳的背影,望着她轻描淡写间便冰封万里汪洋的无上风姿,那一刻,她周身流转的清辉与强大,她那如冰雪般剔透、又带着几分疏离的容颜,深深地烙印进了他的心底。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破冰春芽般悸动而炽热的情感,自他心口悄然萌发,再也无法抑制。
若离做完这一切,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衣角的尘埃。
她感应了一下海渊深处那被暂时压制、却依旧顽固存在的邪源核心——“深澜之眼”。
“入口被暂时封住了。还需找到正确的方法。”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已睢吩咐。
她转过头,目光清冷地扫过尚未从震撼中完全回过神来的玉清珩等人,最后,落在了那尊巨大的海兽冰雕之上。
“这东西,”她朱唇轻启,淡淡地开口,声音清冷如冰泉,“内蕴的邪力本源尚可利用,你们若觉得有用,便自行处置吧。”
说罢,她不再理会众人,径直对已睢道:“走。”
话音刚落,一道清冷的幽蓝光芒闪过,若离与已睢便带着温知许已然消失在原地,只留下那万里冰封的奇异海疆,一尊巨大的邪兽冰雕,以及一群呆若木鸡、心神剧震、久久无法回神的清虚宗修士。
玉清珩依旧痴痴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手中长剑发出低沉的嗡鸣,似有剑灵在为她刚才的惊世之举而共鸣。
他望着那片被冻结的、曾经凶险无比的海域,心中百感交集。
那位若离仙子,与她以往见过的任何女子都截然不同。
她强大得令人心悸,神秘得令人好奇,清冷孤傲如雪山之巅的千年寒玉,却又美得如此惊心动魄,仅仅是惊鸿一瞥,便已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再也无法磨灭。
一种混杂着敬畏、仰慕与难以言喻的情愫,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他胸中漾开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