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的门帘被一只颤抖的手掀开。
浓重的血腥与草药味混杂着，刺入他的鼻腔，那味道，是他此生最熟悉的沙场气息，此刻却成了剜心之痛。
他看见了，就在那片黑暗的中央，一方简陋的木板上，陈宫静静地躺着，面容苍白如纸。
“公台……”
他嘶哑地唤着，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凝固。
他不敢碰，不敢相信，那个总是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谋划着天下，训斥着他鲁莽的身影，就这样永远地安静了下去。
“你不是说……要看着我君临天下吗？”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压抑的呜咽。
这个在战场上能止小儿夜啼的盖世魔神，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蜷缩在唯一的依靠旁，无助地颤抖。
第一天，他的眼泪流干了。
第二天，他通红的眼眶里，开始渗出殷红的血丝。
泪尽，继之以血。
他守着陈宫的遗体，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口中不断重复着两人过往的点点滴滴。
从兖州初遇到兵败下邳，那些被他抛在脑后的琐碎记忆，此刻却如潮水般涌来，每一件，都化作一把利刃，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
悲伤的最深处，是足以焚天的怒火。
当第三日的晨曦透过门帘的缝隙照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上时，吕布缓缓站了起来。
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悲伤，只剩下一种近乎癫狂的死寂。
他要报仇。
他要让曹操，让郭嘉，让整个曹营，为陈宫陪葬！
与此同时，另一顶稍小的营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高顺、臧霸等一众将领围坐一圈，人人面带愁容。
主帅悲恸欲绝，曹军兵临城下，军心浮动，败亡似乎只在旦夕之间。
“为今之计，只有行险一搏。”一个沙哑而又尖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庞统。
他相貌丑陋，身形猥琐，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走到地图前，枯瘦的手指正指向曹军连绵的营寨。
“天，要下雨了。”庞统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而且，会是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
众人不解，大雨只会让本就泥泞的道路更加难行，于攻于守皆是不利。
庞统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那笑容让帐内众人不寒而栗。
“曹营以北，有沂、泗二水。如今连日阴雨，上游山洪早已蓄势待发。我等只需遣精锐之士，于上游筑坝蓄水，待水位高涨，再掘开堤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位将领惊骇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道：“引山洪倒灌，水淹七军！届时，曹营十万大军，将尽为鱼鳖！”
嘶——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个计策，已经不能用“毒”来形容，简直是“绝”！
这已非人力之谋，而是借天地之威，行天罚之事！
高顺的脸上肌肉抽动，他能想象出那幅画面：万马奔腾般的洪水瞬间吞噬熟睡的曹营，无数士兵在睡梦中被溺毙，挣扎、哀嚎，最终都将归于死寂。
这……这是何等惨烈的修罗场！
“此计……有伤天和。”臧霸艰涩地开口。
“天和？”庞统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将军，我等已是待宰羔羊，还在乎什么天和？只要不伤文和就行！
若能为主公报此血仇，纵使化身恶鬼，又有何妨！”
而在数十里外的曹军大营，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营中灯火通明，酒肉飘香，一片欢声笑语。
陈宫之死，被他们视为吕军败退的最终预兆，届时青州如探囊取物。
曹操得此消息虽痛心不已，但还是大摆庆功宴，犒赏三军。
席间，虎痴许褚喝得满脸通红，抱着巨大的酒坛，跌跌撞撞地来到郭嘉面前。
他“嘭”的一声将酒坛顿在地上，溅起一片酒花。
“军师！俺老许不会说话！”他打着酒嗝，大着舌头喊道，“若不是你屡次献上妙计，俺们哪能这么顺利！这……这坛酒，俺敬你！以后谁敢动军师一根汗毛，俺第一个拧下他的脑袋！”
郭嘉微笑着，扶住了摇摇欲晃的许褚，接过他递来的酒碗，一饮而尽。
他享受着这种胜利的氛围，但心中却始终存着一丝警惕。
当陈宫的死讯传来时，全军欢腾，唯有他冷静地提出，这或许是吕布的诈死之计，意图引诱他们冒进。
因此，他力主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直到雨后初晴的那天下午，那个疯子真的独自一人出现在了。
郭嘉登上营寨的高墙，远远望去。
吕布就那样孤零零地站着，浑身湿透，散乱的黑发贴在惨白的脸上，整个人如同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郭嘉眯起了眼，他想从吕布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演戏的痕迹。
然而，当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时，郭嘉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到的，不是伪装的悲痛，也不是引君入瓮的狡诈。
那是一双怎样可怕的眼睛啊！
空洞，死寂，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已化为虚无。
但在那片死寂的深处，却又燃烧着一股足以毁灭一切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那不是属于人的眼神，那是一头被斩断了锁链，挣脱了束缚，即将择人而噬的绝世凶兽！
郭嘉瞬间明白了。
陈宫没死，吕布是猛虎。
陈宫死了，吕布就成了要将整个世界拖入地狱的疯魔。
“不好！”郭嘉脸色剧变，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低估了陈宫之死对吕布的刺激！
这不是计策，这是一个复仇的开端！
就在曹营的庆功宴进行到最热烈的时候，一阵异样的低沉轰鸣，从极远处的地平线下传来。
起初，人们以为是远方的雷声，并未在意。
但那轰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从闷雷变成了奔马，又从万马奔腾变成了山崩地裂！
大地开始微微震颤，桌案上的酒碗发出了“嗡嗡”的共鸣。
喧闹的营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脸上的醉意迅速褪去，被惊疑所取代。
“怎么回事？！”醉意熏熏的许褚猛地扔掉酒碗，他那远超常人的武者直觉，让他嗅到了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
他一把抄起立在身旁的巨阙刀，大吼一声，第一个冲出了帅帐。
迎接他的，是如同巨兽咆哮般，越来越近的轰鸣，以及脚下愈发剧烈的震动。
夜色中，远方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朝着他们所在的这片光明与欢乐之地，疯狂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