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映照着两张截然不同的脸。
一张,是刘琦那因恐惧与绝望而扭曲变形的,另一张,则是诸葛亮那古井无波,仿佛万事不萦于心的淡然。
“先生,求先生救我!”刘琦的声音已经沙哑,他重重地以头抢地,额头与地板碰撞,发出闷响。
他仿佛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麋鹿,除了眼前这根看似虚无缥缈的救命稻草,再无他路。
“继母蔡氏与蔡瑁舅甥,早已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父亲在时,尚能苟活;一旦父亲……一旦父亲有不测,荆襄九郡,将再无我刘琦容身之地!届时,我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啊!”
说到最后,他竟泣不成声,双肩剧烈地耸动着,一个堂堂州牧长子,此刻却卑微得如同尘埃。
诸葛亮静静地听着,羽扇轻摇,带起的微风吹得灯焰微微晃动。
他没有去扶,也没有出言安慰。
这压抑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它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刘琦的心头,让他几乎窒息。
终于,诸葛亮开口了,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不带一丝情感:
“公子此言差矣。蔡夫人乃公子继母,孝道乃人伦之本,蔡瑁将军乃国之栋梁,亦是公子至亲。此乃公子家事,亮一介外臣,岂敢干预刘荆州府上私事?
更何况,主公托付于亮者,乃兴复汉室之大业,非为他人谋取私位之诡计。公子请回吧。”
话音未落,他便已站起身,一拂衣袖,作势欲向楼梯走去。
他身形挺拔,步履沉稳,那决绝的姿态仿佛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凛然不可侵犯。
这番义正词严的话语和毫不留情的举动,彻底击碎了刘琦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寻常的哀求,已无法打动眼前这个智计近妖的男人。
诸葛亮看到刘琦踉跄着站起,还以为他放弃了,谁知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呛啷”一声拔出,剑锋直指自己的咽喉。
“先生!”刘琦的声音颤抖着,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今日先生若不肯赐教,琦唯有血溅于此,以明心迹!我死不足惜,只怕世人会说,是诸葛孔明见死不救,逼死了荆州长子!”
剑刃锋利,已在他颈上划开一道浅浅的血痕。
灯火下,那抹殷红显得格外刺目。
这里是刘表的地盘,刘琦若死在这里,而他诸葛亮是唯一的在场者,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刘备的整个阵营,都可能因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是一场豪赌,刘琦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也赌诸葛亮不敢让他死在这里。
诸葛亮的目光在那锋利的剑刃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回刘琦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
他看到了,那不是伪装,而是真真正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断。
良久,诸葛亮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向前两步,凑到刘琦耳边,那总是淡然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一种近乎诡秘的神情。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公子难道忘了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的典故吗?”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刘琦脑中炸响。
他持剑的手微微一颤,眼中疯狂的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与思索。
诸葛亮的声音继续如魔咒般灌入他的耳中:“今江夏空虚,黄祖新丧,乃东吴孙氏必争之地。公子何不主动向尊君请命,以防备江东为名,自请屯兵江夏?
江夏地处偏远,兵权在握,既远离了襄阳的是非之地,又立下了守土之功。如此,外可以御敌,内可以自保,岂不两全?”
屯兵江夏!
这四个字仿佛一束光,瞬间刺破了刘琦心中所有的阴霾。
他全身一震,手中的短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绝望的死气从他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
他看着诸葛亮,
他再次深深下拜,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哀求,而是发自肺腑的叩谢。
诸葛亮坦然受了这一拜,随即转身,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幕。
计策已出,棋子已落,荆州这潭死水,终于被他亲手搅动了起来。
然而,他的心并未因此而轻松。
他能算到蔡氏的贪婪,能算到刘琦的绝望,也能算到主公刘备的未来。
可这天下,又岂止一个荆州。
孔明的目光穿透夜色,望向遥远的北方。
曹操的大军如乌云压境,这是天下人都能看到的威胁。
但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真正的弈者,目光从不只停留在一处。
……
辽东。
襄平城的宫殿内,公孙度枯瘦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座椅扶手上狰狞的兽首,目光却死死锁定在堂下那个青年身上。
那是曹司空派来的使者。
自己“辽东王”这个称号,听起来威风凛凛,可公孙度自己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关起门来自己哄自己的玩意儿。
中原的诸侯们,谁会正眼看他这个偏居一隅的“王”?
他老了,当年裂土称王的豪情早已被岁月和凛冽的海风消磨殆尽,只剩下维持现状的谨慎和对中原乱局的冷眼旁观。
使者带来的,不仅仅是曹操的问候,更是一个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封号——大汉辽东侯。
“侯”与“王”,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前者是自封的草寇,后者却是得到朝廷认可,名正言顺的封疆大吏。
这意味着他的家族,他的功业,将被镌刻在汉室的史册之上,而非被当成一介叛逆。
这诱惑,如同一剂最猛烈的汤药,灌进了公孙度行将就木的躯体,让他干涸的血脉重新感到了灼热的奔流。
“司空的意思是,只要我出兵,夺取渤海、乐安二郡,事成之后,便上表天子,封我为辽东侯?”
公孙度的声音沙哑干涩,像两块老树皮在摩擦,但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冒着精光。
使者微微躬身,语气平淡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君侯明鉴。袁谭、袁尚兄弟反目成仇后河北大乱,后被吕布那贼子夺去了青州,但也是损兵折将,此乃天赐良机。
君侯只需以雷霆之势东进,夺取二郡易如反掌。此举上为朝廷分忧,下可开拓疆土,更能获得万世基业的名分。司空所求,不过是君侯牵制袁氏余孽,为朝廷平定北方尽一份力罢了。”
一番话,或真或假,唬得公孙度一愣一愣的。
他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被彻底打消。
他不是在为曹操卖命,他是在为自己、为公孙家的未来博一个名正言顺!
他紧紧攥住扶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沉寂了二十年的野心,如同被投入烈酒的火星,轰然一声,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他仿佛透过眼前摇曳的烛火,窥见了一条通往诸侯之巅的狭窄天梯。
“好!”公孙度猛地站起,衰老的身躯在这一刻竟显得异常高大,“传我将令,点兵五万,即刻备战!告诉将士们,此战,不为钱粮,只为我公孙氏的荣耀!”
北方的寒风,自此多了一股肃杀的铁锈味。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东柴桑。
周瑜端坐于都督府内,面前的棋盘上黑白棋子交错,形成一片胶着的杀局。
他对面,曹营使者满宠正手持一枚白子,悬在空中,迟迟不落。
这盘棋,已经下了两个时辰。
满宠看似在谈论棋局,实则句句不离淮南,言语间满是劝说江东安分守己,与曹操共分天下的“善意”。
周瑜始终面带微笑,从容应对,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琴师,任凭对方如何挑拨,他的音律始终不乱。
直到满宠话锋一转,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说来,淮南之地,当真是英雄辈出。昔日都督与孙策将军席卷江东,何等威风。只可惜……唉,天妒英才。如今合肥城内,有张辽张文远将军,其勇猛冠绝三军;又有徐庶徐元直先生,谋略深不可测。有此二位在,淮南固若金汤,都督若是兴兵,恐怕……”
“张辽……徐庶……”
周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这两个名字,如两根淬毒的钢针,狠狠刺入他内心最深处的伤口。
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年的惨败,明明追杀吕布就要成功,谁知突然被张辽偷了老家。
据说那鬼神莫测的用兵之策,便出自那个叫徐庶的谋士之手。
那是他执掌江东兵权以来,唯一一次狼狈不堪的败退,是他完美履历上唯一的污点。
满宠敏锐地捕捉到了周瑜眼中一闪而过的阴冷杀机。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激怒一头猛虎,远比说服他更有效。
周瑜缓缓拾起一枚黑子,啪的一声,重重砸在棋盘的天元之位。
棋盘上的胶着之势瞬间被打破,一股吞天食地的霸道气势扑面而来。
他没有看满宠,而是望着窗外翻涌的江水,声音冷得像冰:“使者远来辛苦,请回吧。江东的决断,不日便会送到许都。”
满宠心中一凛,他能感到那平静外表下火山喷发般的战意。
他从容起身,拱手告辞,转身的刹那,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送走满宠,周瑜一言不发,径直赶往吴侯府。
此时的议事大厅内,早已吵成了一锅粥。
以张昭为首的一众老臣,力主休养生息,认为曹操势力强大,淮南城池坚固、兵力充足,不可轻举妄动。
而另一派年轻将领则热血沸腾,请战之声不绝于耳。
孙权端坐主位,碧色的眼眸在两派人马脸上来回扫视,眉头紧锁。
他既不想错过战机,又担忧江东根基不稳,一时间难以决断。
就在这时,周瑜一身戎装,步入大厅。
他身上那股尚未消散的凛冽杀气,让整个嘈杂的大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江东大都督的身上。
“主公,”周瑜走到堂中,声如金石,“臣以为,必须征伐淮南!”
张昭立刻反驳:“公瑾,不可冲动!曹操遣使前来,名为修好,实为试探。我等若行动,正中其下怀!”
周瑜冷笑一声,目光如电,扫过众臣:
“张公此言差矣!正因曹操遣使,才证明其心虚!他若真有南下之力,何须多言,早已大军压境!
如今他主力被袁氏牵制于北方,正是我等夺取淮南,将防线推至江北的最佳时机!满宠提及张辽、徐庶,不过是想以昔日之败来动摇我军之心,此等拙劣伎俩,岂能瞒过主公与我?!”
他顿了顿,上前一步,直视孙权,语气激昂而恳切:“主公!合肥虽坚固,但其内心必定胆怯!我军士气正盛,携新胜之威,一鼓作气,必能攻克!拿下淮南,则江东再无后顾之忧,可与曹操划江而治,方能图谋天下!”
一番话,掷地有声。
大厅内,文臣们的忧虑与武将们的热血,在周瑜这番充满战略远见与复仇快意的分析下,被彻底引燃,融合成了一股共同的意志。
孙权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好友与臂膀,看着他眼中那熊熊燃烧的火焰,自己胸中的豪情也被彻底点燃。
他缓缓站起身,大厅内落针可闻。
“公瑾所言,正合我意。”孙权年轻而威严的声音响彻大厅,“传我将令,发兵五万,以周瑜为大都督,征讨淮南!”
“诺!”山呼海应般的应答声,震得梁柱嗡嗡作响。
一场足以席卷江北的风暴,就在这谈笑之间,悄然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