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的指尖在微凉的信封边缘轻轻划过,那层薄薄的纸张下,仿佛潜藏着千军万马的嘶吼与命运的轮盘。
他没有再犹豫,指甲利落地挑开火漆,抽出信纸。
两个墨色淋漓的大字如惊雷般炸响在他的瞳孔中——余姚!
信是程普派死士送来的,言辞恳切而急迫。
曹军先锋夏侯惇部猛攻余姚,城池已是危在旦夕。
“都督,不可!”吕蒙几乎是抢步上前,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余姚距此百里,我军若动,大营空虚。且曹军早不攻晚不攻,偏偏在我军主力集结于此地时发难,这分明是围点打援之计!此去,正中曹操下怀!”
周瑜将信纸缓缓放下,目光扫过帐内众将,最后落在吕蒙那张写满焦虑的脸上。
他当然知道这是陷阱,那浓重的诱饵气味,几乎要冲破纸张扑面而来。
可他更知道,程普是江东宿将,是主公孙策托付的肱骨之臣,余姚城中,还有数千江东子弟兵。
他若不去,军心必散;他若不去,天下人将如何看待他周郎?
“子明,我知你所虑。”周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但德谋公不可不救,余姚不可不援。传我将令,全军拔营,即刻启程,连夜驰援余姚!”
他的眼神平静如深潭,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潭水之下是何等汹涌的暗流。
这不仅是一场军事豪赌,更是一场与曹操的心理博弈。
他赌曹操不敢倾尽全力,赌自己能在那张巨网彻底收紧之前,撕开一个缺口。
军令如山,庞大的军队如一条黑色的巨龙,在星夜下蜿蜒前行。
马蹄踏碎了寂静,卷起的尘土遮蔽了月光,每一个士兵的脸上都写着疲惫与决然。
当黎明的微光刺破天际,余姚残破的城郭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连日奔袭的江东军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
城头上,程普须发凌乱,浑身浴血,当他看到那面迎风招展的“周”字大旗时,这位沙场老将几乎老泪纵横。
周瑜策马立于阵前,看着城外仓皇退去的曹军先锋部队,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非但没有放松,反而绞得更紧了。
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得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都督,曹军退了!”一名偏将兴奋地喊道。
周瑜的目光却越过那些退兵,望向远方空旷的平原,那里仿佛潜藏着无数双冰冷的眼睛。
他没有立刻入城,而是下令大军就地扎营,与余姚城互为犄角,同时派出数支斥候,向四方探查。
他表面镇定自若地与前来迎接的程普寒暄,安排防务,实则内心焦虑如焚,那是一种猎物踏入陷阱后,对猎人何时收网的未知恐惧。
“都督!”吕蒙匆匆走进临时搭建的中军大帐,神色凝重到了极点,“我总觉得不对劲。夏侯惇部虽败,却退而不乱,阵型井然,这不像是败兵,倒像是……在为后续大军让路。”
他的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惊惶的呼喊。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满身是血,盔甲破碎,声音嘶哑而绝望:“报——!都督!大事不好!东面……东面发现曹仁大军!西面是张辽!南面是徐晃!北面……北面是曹操的王驾亲临!我等……我等被彻底包围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九天玄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开。
方才还残存着一丝劫后余生庆幸的帐内,瞬间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天地万物都为之失声的压抑。
周瑜背对着众人,紧紧攥住的拳头,指节已然发白。
陷阱,终于收网了。
“都督!”死一样的寂静中,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凝滞。
蒋钦排众而出,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末将愿率一支精骑,从西面突围,前往合肥向孙将军求援!只要能冲出去,江东便有希望!”
西面是张辽的部队,以骁勇着称,从他那里突围,无异于虎口拔牙。
周瑜缓缓转过身,看着蒋钦那张刚毅果决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生路。
“公奕,此去九死一生。”
“为江东,万死不辞!”蒋钦重重叩首。
“好!”周瑜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我拨你三百铁骑,皆是军中精锐!凌操!”
“末将在!”凌统应声出列,他与蒋钦情同手足。
“你率本部兵马,为蒋将军冲开一条血路,务必将他送出重围!”
“遵命!”凌统的回答斩钉截铁,他看向蒋钦,眼中没有言语,却有生死与共的决绝。
半个时辰后,余姚西门大开。
凌统如一头出笼的猛虎,率领先锋部队怒吼着冲向张辽的军阵,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蒋钦则带领三百铁骑,如一柄锋利的尖刀,紧随其后,沿着那条由同袍生命铺就的通道,向外猛冲。
杀声震天,血肉横飞。
曹军的阵列如汹涌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这支小小的队伍淹没。
凌统浑身是伤,战甲被鲜血染成暗红色,他手中的长刀卷了刃,却依旧死战不退,为身后的兄弟挡住一波又一波的追兵。
刀光剑影之中,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冲出大半的蒋钦背影,嘶吼道:“公奕!快走!一定要把消息带到!”
蒋钦含泪回头,却不敢有片刻停留,只能将这份兄弟情义深埋心底,化作催动战马的无尽动力,消失在烟尘弥漫的远方。
曹操岂会轻易放过这条漏网之鱼。
水军都督蔡瑁亲率一支精锐骑兵,衔尾追杀,一路追至淮南地界。
然而,他却不知,另一人早已在此设下埋伏。
丁奉,这位在江东军中以勇猛和机智着称的年轻将领,早已奉周瑜密令潜伏于此。
当蔡瑁的追兵冲入一处狭窄的谷地时,两侧山林中箭如雨下,滚木礌石齐发。
追兵阵脚大乱,丁奉与侥幸逃脱的蒋钦前后夹击,杀得蔡瑁所部丢盔弃甲,狼狈奔逃。
是夜,丁奉更趁势夜袭蔡瑁败兵营寨,一把大火烧尽了其辎重粮草,取得了这场绝地求生战中的首次胜利。
当蒋钦带着浑身硝烟的丁奉返回合肥时,暂时的胜利并未给众人带来太多喜悦。
他们脸上依旧难掩忧色,因为所有人都清楚,这场伏击战的胜利不过是杯水车薪,远在余姚的数万大军,依旧被困在曹操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危如累卵。
与此同时,在余姚城外的曹操大帐内,气氛同样剑拔弩张。
“丞相,周瑜已是瓮中之鳖,我军兵力十倍于敌,士气正盛,当一鼓作气,强攻余姚!迟则生变!”力主速战的荀攸声调激昂,眼中闪烁着对战功的渴望。
“公达此言差矣。”帐内一个略显羸弱的声音响起,却是谋主郭嘉。
他轻咳了两声,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周瑜非等闲之辈,余姚城虽小,但经其布防,必是铜墙铁壁。强攻,我军伤亡必重。况且,我军的真正目的,不是一座小小的余姚城,而是周瑜本人,以及他身后的三万江东精锐。当围而不打,断其粮草,绝其希望。待其军心动摇,士气瓦解,届时再一举破城,可兵不血刃,尽收全功。”
“奉孝之策太过稳妥!万一江东援军赶至,我军腹背受敌,岂不危矣?”荀攸立刻反驳。
帐内众谋士将领议论纷纷,分作两派,争执不下。
唯有高坐帅位的曹操,始终一言不发。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双眼微眯,锐利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仿佛在审视每一件兵器。
帐内的喧嚣渐渐平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沉默背后所蕴藏的巨大压力和森然杀机。
城内,周瑜同样面临着抉择。
“都督!曹军立足未稳,营寨尚未建成,请准末将率敢死队出城夜袭,挫其锐气!”老将黄盖一身是胆,主动请战。
周瑜站在城楼上,眺望着城外那连绵不绝,如同黑色森林般的曹军营帐。
他能看到无数火把汇成的星河,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号角与捶打营钉的声音。
他拒绝了黄盖的建议,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却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公覆,稍安勿躁。曹操早有防备,此刻出击,正中其下怀。”他缓缓说道,“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拼命,而是……等。”
等?
等什么?
等蒋钦带回那渺茫的希望?
还是等城中粮草耗尽,全军饿死?
众将不解,却又不敢违抗。
周瑜没有再解释。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看着曹军不急不缓地挖掘壕沟,垒砌土墙,打造攻城器械。
那种不紧不慢的从容,比千军万马的冲锋更让人感到窒息。
曹操显然采纳了郭嘉的计策,他要用时间这把最钝的刀,一点一点磨掉城中所有人的意志和生命。
夜色越来越深,城外的喧嚣逐渐沉寂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可怕的,有条不紊的建设声。
那声音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一寸寸地收紧扼住余姚咽喉的绳索。
绝望的情绪开始在城墙上蔓延。
周瑜转过身,不再看城外那令人心悸的景象。
他的目光扫过身边一张张写满忧虑和焦躁的脸庞,眼神中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而锋利的光芒,如同黑夜中出鞘的利剑。
他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下去。
“我们不能让他们如此安逸地编织这张网。”周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将领的耳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传令下去,今夜,我们要给曹孟德送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