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凝滞的。
在这间被岁月和野心反复揉搓过的狭小工作室里。
七年的光阴,像一层层剥落的墙皮,无声地堆积在墙角、桌底,混杂着无数个通宵留下的气味遗迹。
浓烈的廉价泡面汤底早已冷透,散发着一股油腻的酸馊;
汗水浸透又风干的t恤衫,在椅背上堆叠,散发出类似阴湿抹布的闷浊气息;
几台电脑主机永不疲倦,持续喷吐着灼热的风,裹挟着电子元件特有的焦糊味。
三具年轻的身体,不,三台耗尽燃料的机器,瘫在各自的位置上,在令人窒息的浑浊中艰难呼吸。
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主程’,整个人深深陷进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转椅。
椅背早已歪斜,勉强支撑着他过分弯曲的脊椎。
他面前的屏幕上,进度条闪烁着惨绿的光,正吞噬着他最后一点清醒。
那行小字——最终版本编译导出中……99.7%——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割着他紧绷的神经。
每一次数字的微小跳动,都牵扯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球随之震颤。
他已经整整七十二个小时没有合眼,眼皮每一次沉重地垂落,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深渊的瞬间,被某种更强大的意志力猛地拽回,重新聚焦在那行该死的进度上。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油腻的碎发,黏在惨白的皮肤上。
桌子另一端,‘美术’像一具被抽去骨头的软泥,半张脸埋在布满油渍和铅笔碎屑的绘图板上。
他的右手握着数位笔,无意识地、机械地在板子上划动。
笔尖摩擦发出单调而干涩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屏幕上并非游戏里某个亟待完善的场景或角色,只是一些扭曲、破碎、毫无意义的线条和色块。
一只眼睛大得不成比例的怪物,一条断成几截、还在流淌着绿色粘液的蛇,一个嘴巴裂开直至耳根、仿佛在无声尖叫的人脸……
这些涂鸦像他此刻精神世界的投射,充满了压抑的宣泄和失控的梦魇。
‘策划’坐在他们中间,背对着那扇蒙着厚厚灰尘的、唯一通向外部世界的窗户。
他没有看屏幕,也没有在涂鸦。
他只是长久地、近乎呆滞地凝视着桌上一个翻倒的空可乐罐。
罐身上凝结的水珠早已干涸,留下蜿蜒的痕迹。
他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虚无感堵了回去。
一个褪色的、印着游戏早期粗糙Logo的马克杯歪斜地立着,杯口豁了个醒目的口子。
那是他们搬进这个‘理想国’的第一天,‘策划’兴奋地买回来的纪念品,曾被视作梦想起航的象征。
如今,它和他一样,只剩下残缺和空洞,被遗忘在垃圾的顶峰。
“滴——”
主程的身体猛地一抖,像被电流击中。
他那双几乎被血丝吞噬的眼睛骤然睁大,死死盯在屏幕上。
惨绿色的进度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简洁却重若千钧的白色文字:“最终版本导出完成。文件路径:d:\\project_Final\\Release\\Elysium_Final.exe”。
成功了。
没有欢呼,没有拥抱,没有眼泪。
只有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寂静,瞬间弥漫开来,压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主程僵硬的肩膀先是绷紧到了极致,随即猛地垮塌下去,仿佛支撑他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
他像一具断了线的提线木偶,整个人软倒在椅子里,头向后仰着,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受伤野兽般沉闷的呜咽。
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解脱。
美术握着笔的手骤然停住。
笔尖在数位板上划出一道突兀的、长长的直线。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极度的茫然,仿佛刚从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中惊醒,一时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他茫然地转动眼珠,视线掠过主程颤抖的背影,落在策划身上。
策划依旧坐在那里,背对着他们,也背对着窗外渐渐渗入的灰白晨光。
他看着那个空可乐罐,看了很久很久。浑浊的空气里,只有主机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鸣,仿佛在为这无言的结局伴奏。
“喂。”
策划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沙哑、干涩,打破了寂静。
主程和美术都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聚焦在他僵硬的背影上。
策划没有回头。
他依旧盯着那个空罐子,仿佛那里藏着宇宙的终极答案。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空气都快要凝固成块。然后,他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极其疲惫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是不是…把命…做进游戏里了?”
这句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死水般的寂静,却诡异地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没有反驳,没有赞同,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
主程仰着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一块发霉的水渍,喉咙里那声呜咽的余韵似乎还在微微震颤。
美术师只是眨了眨眼,视线从策划的背影挪回自己画板上那张无声尖叫的脸,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压缩在这间不足二十平米、气味混杂的囚笼里。
那些燃烧的青春、沸腾的热血、激烈的争吵、无数次推倒重来的绝望、被现实一次次碾碎的幻想……
所有的所有,似乎都只是为了最终凝成那个冰冷的“.exe”文件。
策划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像是关节生了锈的机器人,从椅子上站起来。
动作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弱。
他没有看他的伙伴们一眼,径直走向那张堆满杂物的、唯一还算干净的桌子中央。那里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崭新的、金属外壳泛着冰冷光泽的U盘。
那是他们昨天特意去买的,为了盛放这耗尽一切的成果。
策划俯下身,动作有些僵硬。
他摸索着找到机箱前面板上的USb接口。
插口很小,他的手因为长久的疲惫和一种莫名的、巨大的空虚感而微微颤抖。他试了两次,才将U盘的金属接口对准,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决地,推了进去。
“咔哒。”
一声轻响,U盘稳稳地插好了。电脑屏幕右下角立刻弹出一个小小的提示窗口:“检测到可移动磁盘(F:)”。
策划直起身,目光落在屏幕上自动跳出的文件传输窗口。源文件路径是那个承载了他们七年一切的“Elysium_Final.exe”
目标路径,指向了U盘冰冷的盘符“F:”。
一个细小的、蓝色的进度条,在窗口底部无声地亮起。
0%…1%…2%……
数字缓慢地、坚定不移地向上爬升。
主程不知何时也抬起了头,目光死死盯着那个缓慢蠕动的蓝色条带。
美术也离开了他的绘图板,无声地靠了过来,站在策划身边。
三个人,像三尊沉默的、布满灰尘的雕像,围拢在电脑屏幕前。
屏幕的光映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他们年轻却写满疲惫与风霜的轮廓。
窗外,那灰白的晨光终于刺破了城市边缘厚重的云层。
如同稀释的牛奶,无声地流淌进来,一点一点驱散着室内的昏暗。
光线爬过地板上的空泡面桶,爬过堆积如山的废稿和饮料瓶,最终落在三个年轻人的侧脸上,照亮了他们眼中那片无边无际的、被彻底掏空后的荒芜。
蓝色的进度条还在缓慢而固执地前进。
50%…51%…52%……
没有人说话。风扇的嗡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他们只是沉默地站着,看着。看着那些耗尽他们所有青春、热血、梦想、甚至健康的代码、模型、音乐、故事……所有构成那个名为“Elysium”(极乐世界)游戏的一切,正被一丝不苟地、不可逆转地抽离出这台滚烫的电脑,注入那只冰冷、沉默、容量有限的金属容器。
90%…91%…92%……
进度条逼近终点,速度似乎也快了起来。
天快亮了。
灰白的天幕被城市的轮廓切割,远处几栋高楼的玻璃幕墙开始反射出金色的微光,新的一天正在苏醒。
街道上隐约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世界正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只有这间小屋,像一个被遗忘的、时间停滞的琥珀。
99%……
屏幕上的数字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短暂的停顿,却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