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山区的冬日，潮气裹着寒气往骨头缝里钻。何世清在雾气浓得像化不开的牛奶的清晨，跟制油纸伞的老陈告了别。老人的手比窑里的陶土还糙，把一把绘着墨梅的油纸伞塞进她手里时，指腹的老茧刮得她手心疼：“闺女，这伞骨是老竹劈的，经风。下雨天打着，慢些走，别摔着。”
伞面上的墨梅枝干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硬气，是老人昨夜就着煤油灯画的，花瓣上还留着一点没晕开的墨渍。何世清把伞折好，塞进背包最上层，那里垫着苏苗苗的围巾，软乎乎的，能护着伞面不被压坏。苏苗苗的相机挂在脖子上，机身被体温焐得温热，里面存着老陈刮竹骨、裱伞面、刷桐油的照片，最后一张是老人举着刚做好的伞，对着镜头咧着缺了牙的嘴笑。笔记本上记着制伞的七十二道工序，末了补了行小字，是老陈蹲在窑边抽烟时说的：“这手艺跟人一样，图快就没魂了，可现在的年轻人，谁愿蹲三年学刮竹骨啊。”
她坐上去县城的中巴车时，裤脚还沾着山坳里的湿泥。车子发动时“哐当”响了一声，像是散了架。窗外的山峦蒙着一层灰白水汽，往后退得飞快，何世清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那些模糊的影子，忽然想起苏苗苗上次来，也是坐这趟车，靠窗的位置，手里攥着根烤红薯，凑到她嘴边：“清清，你尝尝，甜得很。”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孙婷婷发来的信息，字打得又大又密：“清清，降温了，回来记得穿我给你织的那件厚毛衣。锅里炖了排骨汤，我给你留着。”何世清盯着屏幕看了半分钟，手指在键盘上顿了顿，只回了“嗯，妈，我快到了”。她不敢多打一个字，怕一开口，喉咙里的哽咽就压不住。
三天后，何世清拖着塞得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推开了工作室的门。一股久没人住的清冷气息涌过来，混着苏苗苗常用的薄荷味护手霜的余味。她放下箱子，膝盖“咔嗒”响了一声——这几天走的路太多，关节犯了疼。行李箱拉链没拉严，露出一截苗绣绣娘阿雅送的彩线，红的绿的，像漏出来的阳光。
她习惯性地先走到苏苗苗的工位前，椅背上还搭着苏苗苗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被阳光晒得淡了些。桌上的马克杯没洗，杯底还留着一点没喝完的绿茶渍，是她走之前给苏苗苗泡的。何世清伸手摸了摸杯壁，冰凉冰凉的，像那人的手，冬天总爱往她手心里揣。
她去烧水，水壶是苏苗苗买的，粉白色的，壶身上印着只歪歪扭扭的小熊，是苏苗苗用马克笔补画的。接水时，看见水槽里还泡着个碗，是上次两人吃泡面用的，碗沿沾着一点泡面渣。何世清没动，就那么让它泡着，仿佛下一秒苏苗苗就会从门外走进来，抢过她手里的水壶：“我来我来，你手凉，别碰凉水。”
水快开时，发出“滋滋”的声响，像谁在耳边小声说话。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叮咚”一声，脆生生的，在空荡的屋子里撞出回响，吓了她一跳。何世清皱了皱眉，这个点，陈阳和小张都在忙项目收尾，孙婷婷知道她今天回来，会直接带钥匙来，谁会来？
她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门外站着个男人，穿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围着深蓝色的围巾，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却遮不住鬓角的白霜。大衣的领口有点皱，围巾系得也歪，像是匆忙系上的。他的肩膀微微佝偻着，不像照片里那样挺直，眼袋重得像挂了两个铅块，眼眶是红的，眼神躲躲闪闪，盯着门牌号看，又飞快地移开，像是怕被什么烫到。
是苏建国，苏苗苗的父亲。
何世清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攥着门把手的手瞬间出了汗。她跟苏建国总共见了不到五次，都是早年跟苏苗苗约会时碰到的。印象里的他总是板着脸，穿一身笔挺的西装，说话时声音洪亮，看苏苗苗的眼神总是带着点挑剔，像在审一个下属。苏苗苗很少提他，有次两人在夜市吃烤串，何世清问起，苏苗苗只是咬着烤串，含糊地说：“他忙，在外地做生意。”后来她才从孙婷婷嘴里知道，苏建国和苏苗苗母亲早早就分了手，他走后，就很少回来。
门铃又响了一声，比上次更急。何世清深吸了口气，拧开了门。
“苏……苏叔叔？”她的声音有点发紧，还带着旅途的疲惫，尾音飘着颤。
苏建国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眼，快得像风刮过，然后迅速垂下，盯着自己的鞋尖。他的嘴唇动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世清……我，我能进去坐会儿吗？”
何世清侧身让他进来。苏建国迈进门时，脚步有点虚，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他没敢坐，就那么僵硬地站在屋子中央，目光像不受控制似的，扫过书架——最上层摆着苏苗苗的大学课本，书脊上写着她的名字，字迹娟秀；扫过窗台——苏苗苗养的多肉死了好几盆，只剩下一盆佛珠，蔫蔫的，叶子皱巴巴的；最后落在墙上那张合影上——是去年在云南拍的，苏苗苗穿着花裙子，挽着她的胳膊，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胸口一鼓一鼓的，像揣着只乱撞的兔子。何世清给他倒了杯温水，递到他面前，他没接，手僵在身侧，指关节都泛了白。何世清只好把杯子放在旁边的茶几上，杯底碰到玻璃时，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苏建国吓得浑身一哆嗦。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水壶还在“滋滋”响着。过了好一会儿，苏建国像是攒够了力气，慢慢抬起手，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文件袋很旧，边角都磨得起毛了，却被熨得平平整整，连折痕都没有。他双手捧着，递向何世清时，手抖得厉害，文件袋的边角蹭到了茶几上的杯子，水洒了一点出来，溅在他的手背上，他也没察觉。
“这个……给你。”他的声音碎得像刚摔碎的碗，“我……我没脸来见你，也没脸见苗苗……可这东西，除了你，没人该收。”
何世清接过文件袋，轻飘飘的，却攥得手心发紧。她解开封口的棉线，线是新换的，打得是个结实的死结。从里面抽出一叠纸，最上面是张泛黄的幼儿园成绩单，纸边都卷了，上面用红笔写着“苏苗苗”，名字旁边画了个小红花。老师的评语是用铅笔写的：“该生聪明活泼，爱唱《小星星》，上课总举着小手回答问题。”
她往下翻，是小学的成绩单，语文数学都是满分，家长签字栏里，“苏建国”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刚学写字的孩子。初中的录取通知书，被塑封了起来，边角的折痕都被压平了。高中的获奖证书，是作文比赛一等奖，证书上的苏苗苗穿着校服，扎着马尾，笑得很腼腆。每一张纸的右上角，都用蓝色钢笔写着日期，字迹从青涩到沉稳，是苏建国的字。
最下面是一叠剪报，是苏苗苗高中时在校报上发表的小诗，还有大学时在地方晚报上发的人物通讯，剪报的边缘都磨毛了，显然被翻了很多次。里面还夹着一张小小的照片，是从集体照上剪下来的，苏苗苗站在文艺汇演的舞台上，手里拿着话筒，侧影挺得笔直。照片背后，用铅笔写着“苗苗第一次上台朗诵，高一”。
何世清的手指突然凉了下来，像摸了块冰。她抬起头，看向苏建国，才发现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眼圈红得像兔子，下巴上的胡茬也没刮，露出些花白的根。这个在她印象里永远体面、甚至有些冷漠的男人，此刻像被抽走了骨头，站都站不稳。
“她每一步……我都知道。”苏建国突然转过身，背对着何世清，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像寒风里的叶子。他的声音闷在喉咙里，带着哭腔，“她考小学第一，我在学校门口的树后站了半小时，看着她举着奖状跟同学笑，没敢过去。她作文登报，我买了十份晚报，揣在怀里，跟客户吃饭时都忍不住掏出来看。她得奖学金，我去她学校门口的书店，买了她最想要的那本《边城》，想给她，又怕她不接……”
他的膝盖一软，顺着墙壁滑了下去，重重地撞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没管疼，双手捂住脸，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像受伤的野兽在呜咽：“我当年混得不好，跟她妈吵了架，就走了。我想，等我赚了钱，买了大房子，再回来找她，给她补所有她没得到的……可我没想到，她不等我啊！”
“我去年去她工作室楼下，看见她跟你一起出来，手里拎着菜，笑着跟你说晚上吃番茄炒蛋。我站在马路对面，看了她好久，她胖了点，气色很好，我想，这样就好，她过得好就行。”他的哭声越来越大，不再压抑，“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才半年，就接到孙阿姨的电话……苗苗啊，我的苗苗，爸爸错了，爸爸还没跟你说过一句对不起，你怎么就走了啊！”
何世清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些纸，纸角都被她捏皱了。她看着苏建国瘫坐在地上，昂贵的羊绒大衣沾了地上的灰，却毫不在意。那些她以为苏苗苗没得到的父爱，原来一直以这样沉默的方式存在着，藏在文件袋里，藏在树后，藏在十份晚报里，藏在没送出去的《边城》里。
她想起苏苗苗有次跟她喝酒，说：“我爸其实挺疼我的，我小时候发烧，他背着我跑了三公里去医院，鞋都跑丢了一只。”当时她以为是苏苗苗酒后的错觉，现在才知道，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都是没说出口的爱。
何世清慢慢蹲下身，把文件袋轻轻放在苏建国怀里。她的膝盖蹲得有点麻，伸出手时，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搭在苏建国的背上。他的背很僵，被她一碰，哭得更凶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这个拥抱很笨拙，她的手停在半空，不敢用力，只是轻轻贴着他的背。没有原谅，也没有宽恕，只是两个被同一场失去掏空了的人，在冰冷的屋子里，互相靠着，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苏建国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抽噎。水壶早就烧开了，“咔嗒”一声跳了闸，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窗外的南京，天空是铅灰色的，飘起了细小的雨丝，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轻轻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