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来娣不是天生就这么泼辣强悍。她也曾是个对婚姻生活抱有幻想的年轻姑娘,心思细腻得像初春的湖面,一丝风都能漾开层层涟漪。当年,那个长得俊、嘴又甜的跑船男人,就像一颗投入她平静生活的石子。
他穿着当时还不多见的的确良衬衫,靠在镇子石桥的栏杆上,跟她讲长江的浩渺、东海的日出,讲那些她从未听过的大城市的光怪陆离。苏来娣不顾家里嫌男方家底薄的反对,几乎是义无反顾地嫁了。她觉得,有这样一个见过世面、又会疼人的男人,未来的生活定然是充满希望的。
婚后最初几年,时光确实像是裹了一层蜜。男人跑船回来,总会变戏法似的从鼓鼓囊囊的行李袋里掏出些东西——有时是几尺时兴的花布,有时是一包香甜的椰子糖,有时只是一枚光溜溜的、被海水打磨得温润的贝壳。夜里,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他绘声绘色地讲码头上扛大包的力巴,讲船舱里奇形怪状的鱼,讲台风来时巨轮如何像片树叶在波峰浪谷间颠簸。苏来娣托着腮听着,觉得那小小的屋子,因了这些远方的故事,也变得无比辽阔。女儿苗苗的出生,更是给这个小家带来了近乎沸腾的欢乐。男人抱着粉团似的女儿,用带着海腥味的胡茬去扎她的小脸,笑着说:“我闺女,得像芦苇一样,风吹不断,雨打不倒!”虽然男人常年漂泊在外,日子清苦,但苏来娣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她在老家镇上的码头边摆了个小摊卖水产,杀鱼刮鳞,吆喝叫卖,一双原本细嫩的手很快变得粗糙红肿,但看着攒钱罐一点点沉甸起来,想到女儿的未来,她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然而,苗苗五岁那年夏天,平静的水面下开始涌动暗流。起初是些若有若无的风声,像江面上湿冷的水汽,悄无声息地渗进巷子。有人说在某个遥远的港口看见她男人,身边跟着个穿金戴银的妇人,神态亲昵。苏来娣起初只当是闲话,直到男人归家的日期一推再推,捎回来的钱和东西一次比一次少,最后音讯全无。她慌了,心像被扔进冰窟里。她抱着苗苗,疯了一样去问船运公司,去寻男人旧日的工友,得到的却是闪烁其词和同情又略带鄙夷的目光。最终,她没有等回丈夫,只等到同乡人捎回来的一纸冷冰冰的离婚协议。他甚至还在信里堂而皇之地写道:“来娣,别怪我。跟着她,我能少奋斗二十年。你还年轻,别耽误了我,也别耽误了你自己。”
这封信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碎了苏来娣对爱情和婚姻最后的幻想。而更深的绝望,来自她本以为可以倚靠的“娘家”。她的父母,一对被“重男轻女”思想浸透骨髓的老人,不仅没有给女儿半分安慰,反而觉得女儿被“休”是奇耻大辱,骂她是“没用的赔钱货”,丢了全家的脸面。更雪上加霜的是,他们见苏来娣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起早贪黑地卖水产,居然还能攒下点钱,便立刻动了心思。恰逢弟弟要结婚买房,家里钱不够,父母竟理直气壮地找上门来。
那是一个闷热的黄昏,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和潮湿的霉味。母亲盘腿坐在炕沿,话说得“语重心长”:“来娣啊,你是当姐姐的,帮衬弟弟是天经地义。你弟弟成了家,立了业,咱们老苏家才算有了根苗。你一个女人家,带个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你那点钱,放在手里也是白搁着,不如先拿出来应应急。”父亲在一旁闷头抽烟,不吭声,算是默许。
母亲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像烧红的针,扎进苏来娣千疮百孔的心。她看着父母那副理所当然索取的模样,再看看角落里懵懂无知、摆弄着旧贝壳的女儿,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和悲凉的狠劲,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了上来,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她第一次挺直了总是微微弯曲的腰背,声音不大,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冷硬和决绝:“这钱,是我给苗苗攒的学费,谁也别想动。” 短暂的寂静后,是狂风暴雨。父亲猛地摔了烟袋杆子,扬手就要打下来:“反了你了!敢跟老子顶嘴!”母亲则跳下炕,指着她的鼻子尖声咒骂:“赔钱货!白眼狼!我们真是白养你了!早知道你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生下来就该扔进马桶里溺死!”
苏来娣没有躲,也没有哭。她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任由那些恶毒的言语像冰雹一样砸在身上。她看着眼前这张因愤怒而扭曲的、本该是最亲的脸庞,心里最后一点温情的牵绊,彻底断了。
那天晚上,她搂着熟睡的女儿,眼泪才无声地汹涌而出。但泪水流干后,眼神里只剩下磐石般的坚硬。她抹干脸,在昏暗的灯下,做出了一个大胆得让自己都心惊的决定:走!离开这个榨取她、伤害她、没有丝毫温情的所谓“家”!她要带着女儿,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哪怕前路茫茫,也要靠自己的双手,重新活出个人样来! 她迅速地、悄无声息地变卖了所有带不走的家当,揣着那笔差点被父母夺走的、浸满她汗水和泪水的积蓄,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牵着女儿苗苗的小手,头也不回地踏上了最早一班离乡的长途汽车。
女儿的名字,是她当年满怀希望起的,希望这幼小的生命能像春天的树苗,无论扎根何处,都能迎着风雨,顽强生长。现在,她更要为这株幼苗,寻一块新的土壤。 几经辗转,她来到了这座庞大的、陌生的城市。用最后所有的钱,在鱼龙混杂、市井气息浓厚的幸福巷尽头,盘下了一个小小的、光线昏暗的铺面。“来娣水货”的招牌,就这样不起眼地挂了起来。
往后的日子,像巷口那条浑浊的河水,平静地流淌。苏来娣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了这个小小的水货铺子。她每天凌晨三四点就蹬着三轮车去批发市场,凭着一股狠劲和对货品的挑剔,总能拿到最新鲜、最实惠的鱼虾。她吃苦耐劳,诚信经营,秤杆子总是翘得高高的,童叟无欺。
渐渐地,“来娣水货”成了附近居民口中新鲜实惠的代名词。而她对女儿苗苗,更是极尽所能地宠爱。她自己童年缺失的温暖,少女时代渴望的尊重与自由,她都加倍地给予女儿。她拼命干活,就是要让女儿穿得干干净净,吃得营养均衡,能心无旁骛地读书。她绝不让女儿受一丁点自己曾受过的委屈,她要让女儿知道,她的生命,和任何一个男孩一样,珍贵而值得被全力托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