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记得那个黄河畔的小镇，记忆里总是蒙着一层昏黄的、暖洋洋的滤镜。镇上简单得很，只有两条主要的街道，像一根细瘦的骨头，分岔出学校左边卖文具零食的小铺和右边吆喝着蔬菜瓜果的摊贩。每次下课铃声一响，我和几个要好的伙伴就像出了笼的小鸟，必定要把这两条街从头到尾逛个遍。每一家店铺的老板我们都熟稔，哪家的糖人吹得最俏，哪家的冰棍最解渴，都是我们童年里顶重要的大事。
我们的语文老师姓解，是一位说话总是轻轻柔柔的女老师。她不像其他老师那样严厉，眼睛弯起来像月牙，总爱对我们说：“孩子们，一定要努力读书，将来去更远的地方，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她的女儿也在我们学校，是个顶可爱的小姑娘，声音甜甜的，像含着一块蜜糖。学校开大会的时候，我总能听见她用那清亮的嗓音在主席台上说：“尊敬的各位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她继承了母亲的温柔，有一次放学路上，她悄悄拉住我，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的眼睛真好看，像落满了星星，可是，为什么你总是不爱笑呢？”
那句话，我当时只是腼腆地低下了头，不知如何回答。许多年后，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我才恍惚明白，或许有些悲伤，是从那时起就刻在了骨子里，让一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孩子，早早地失去了畅快大笑的能力。
四月的青海，春天还躲藏在凛冬的余威里，不肯轻易露面。冷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呼啸着从旷野上扑过来，似乎要把单薄的我撕碎。我独自走在那条我们曾经一起走过无数次的路上，脚下的尘土仿佛还留存着往日的温度。我想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呢？在另一个没有病痛的世界里，你是否获得了安宁？你会不会，也已经结婚，成为了一个孩子的母亲？这些我们曾依偎在一起，带着羞涩和憧憬细细描绘过的未来，都成了此生再也无法完成的遗憾。一想到这个，心就像被这冷风掏了一个大洞，空空荡荡地回响着。
我机械地掏出钥匙，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香水味迎面扑来——那是你最爱用的牌子，后调是雪松和琥珀的温暖气息。这味道太迷人了，像一句温柔的咒语，让我瞬间恍惚。我忍不住向前探身，竟真的看见你斜靠在沙发上，懒懒地扎着一个有些松垮的低丸子头，身上穿着我那件你总说抢走了的蓝色格子睡衣，脚上踩着那双毛茸茸的熊头拖鞋。你转过头，睡眼惺忪地看着我，嘴角扬起一个熟悉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笑容，说：“你回来啦。”
我的心猛地一跳，习惯性地去摸外套口袋，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小盒子。我把它拿出来，打开，那枚我们挑选了好久的、内圈刻着我们名字缩写的铂金戒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看到戒指，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盛满了星星。你惊喜地叫了一声，从沙发上跳起来，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朝我跑过来。我也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向你走过去，期待着那个能驱散所有寒意的、结结实实的拥抱。
可是，我的手臂穿过了空气，抱住的只有一片虚无。
幻觉消失了。客厅里依旧只有我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茶几上那个放着我们合照的相框，边缘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你最爱抱着的那个巨大的泰迪熊不见了——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早上出门上班前，我看今天阳光很好，就把它拿到阳台上去晒太阳了，你说过，要让它经常闻闻太阳的味道。
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播放你最喜欢的那档综艺，嘉宾们因为一些在我看来一点也不好笑的梗笑得前仰后合。若是你在，你肯定早就笑得歪倒在我身上了。看着他们夸张的表情，我竟也忍不住跟着扯了扯嘴角，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起身想去冰箱拿一罐啤酒，刚走到厨房门口，却又看见你揉着眼睛从卧室方向走出来，嘟着嘴，带着刚睡醒的鼻音懵懂地说：“你能不能不喝酒了？你老是喝酒，我真搞不懂，酒有什么好喝的呀……”
你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从我手里拿过那罐还没打开的啤酒，转身走向厨房：“别喝这个了，我给你煮碗面条吃吧，啧，我今天看综艺看入迷了，都忘记去买菜了。”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跟着你走到厨房门口，满心以为能看到你系着那条紫色的、印着小碎花的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可是，厨房里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瓷砖和沉默的锅具。
好奇怪啊，最近我总是能看见你。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我像疯了一样寻找，在每一个角落搜寻着你留下的影子——卫生间镜子上可能残留的水汽，床头柜上翻了一半的书，阳台晾衣架上仿佛还在晃动的衣角……每一次以为捕捉到了，每一次都确认是徒劳。我以为我看见你了，我真的以为你回来了，可是你没有。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明白，你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个日期像用烧红的烙铁烙在我的灵魂上——2021年4月7日。你永远地离开了我。
那一天，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不真实的恍惚里，以为自己只是陷在一个特别漫长的噩梦里。平时我总要赖床到九点半，那天却莫名其妙地在清晨六点就惊醒了，心慌得厉害，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七点钟，手机尖锐地响起，听筒里传来你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那一刻，我浑身像被浸入了冰河，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手机都差点拿不稳。你离开了？这是真的吗？在赶去见你最后一面的路上，我的脑子一片混乱，甚至荒谬地希望这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一个为了骗我回去的借口。我不敢相信，我拒绝相信，命运怎么会用如此残酷的方式，来宣判我们的结局？直到我亲眼看到，亲手触碰到那冰冷的、再无生息的躯体，我才被迫接受了这个让我世界崩塌的事实。
后来，我常常像自虐一般，反复回想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那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后怕感，至今仍萦绕着我。我反复地梦见那一天，却总是在最关键的节点惊醒，以至于我已经记不清，在那之后的几个小时，我是如何呼吸，如何走路，如何像一个活人一样度过每一分每一秒的。为什么生命中最美好、最珍贵的人和事，总是像指缝间的流沙，转瞬即逝？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本来就习惯了在黑暗里独行，可你曾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见过阳光之后，你让我该如何再次适应那无边无际的、比以往更浓稠的黑暗呢？这太残忍了。
凌晨四点四十一分，我不知道又梦见了什么，猛地从床上惊醒，心脏狂跳不止。我机械地穿上衣服，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我——我想去南京，就现在，想去那条我们在视频里、在聊天中，商量勾勒过一百遍的街头。我们曾经那么认真地约定，要在南京梧桐飘香的街道上紧紧拥抱，在秦淮河的晚风里接吻，去感受彼此生活里每一个琐碎而真实的瞬间。可这些平凡的愿望，我们一个都没能实现。这，仿佛成了你最后日子里最大的心病。在每一个被病痛折磨得意识模糊的呢喃夜晚，我总能听见你哭着问：“我为什么不能去南京？为什么……”
我在南京的住处，其实早就偷偷准备了好多给你的东西。一条你觉得穿上就像仙女的碎花裙子，一套你说看了好久都舍不得买的化妆品，一双能配你所有连衣裙的高跟鞋，还有那个你说用了很久、音质都开始变差的旧耳机，我想给你换个新的……为什么我们之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呢？一点点时间，一点点运气，就那么一点点，却成了天人永隔的鸿沟。
我后悔啊。我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能更耐心一点，为什么没能听懂你话语里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人世的不舍，我甚至曾愚蠢地反感你因病痛而产生的模棱两可和情绪反复。我爱你，爱得那么深，可这份爱里，却掺杂了那么多因年轻和无力而产生的急躁与怀疑。我总是去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是否足够好，能配得上你的爱；我总是觉得我会失去你，这种预感成了自我应验的诅咒；我总是讨厌我自己，讨厌那个在你最需要力量和温柔时，却显得笨拙而无能的自己。为什么我总是守护不好我最想要守护的人？连你，我也弄丢了。
我早该发现的。从你开始试图用酒精麻痹痛苦，用烟雾驱散恐惧的时候，我就应该更坚决地抱住你，告诉你没关系，告诉我在这里，而不是流露出哪怕一丝的失望或厌烦。我不该讨厌你那个样子，我也不该在心里偷偷怪你不够坚强。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讨厌过你，更没有烦过你，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害怕看到曾经那么明亮的你，被病魔折磨得面目全非。我只是不想看到你成为那样子。对不起，除了在回忆里反复忏悔，我什么也做不了。这无用的忏悔，像一把钝刀子，日夜切割着我已经所剩无几的灵魂。
我总有很多很多问题想要问你，想问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想问你会不会冷，会不会想我。可是我一张嘴，却什么也问不出来了。我总是一个这么拧巴的人，连思念都表达得这么词不达意。
我愿意陪你吃所有的苦，我从来都不怕。我知道，只要你在，再苦的日子也是甜的，而且你绝不会舍得让我吃一辈子苦。那些我们相依为命的日子，我们确实一起经历了许多痛苦，物质的匮乏，疾病的纠缠，外界的压力……可就在我天真地以为，我们已经熬过了最难的阶段，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转变时，命运却给了我最沉重的一击。我发现，在那条看似走向光明的路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永远地失去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