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给苏苗苗的信轻轻压在《山河温柔》扉页“苏苗苗”三个字旁时,何世清指尖最后摩挲了一下书页上凹凸的字迹,那是她们当初一起用美工刀刻下的痕迹,此刻在星光下泛着极淡的光泽。她把书小心搁在岩石凹陷处,避免被风沙掩埋,这才关掉手电。浓稠的黑暗瞬间涌来,将那圈微弱的光晕彻底吞噬,只剩头顶银河倾泻而下,亿万年的光辉落在沙砾上,折射出细碎的冷光。
她在黑暗中静坐了足有十分钟,先是听着自己的呼吸在寒风中凝成白雾的轻响,再是分辨远处偶尔传来的岩羊蹄声——那是戈壁滩仅有的活气。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能模糊看清周围岩石的轮廓,像蹲伏的巨兽。寒冷不再是笼统的刺骨,而是化作细密的针,从军大衣领口、袖口钻进来,刺得脖颈和手腕发麻。但她毫不在意,掌心还残留着书页的温度,那点暖意顺着指尖蔓延,让四肢的僵硬都变得柔和。
她开始动作,每一个起落都带着近乎虔诚的郑重,像执行一场演练了千百遍的野外生存课——那是苏苗苗怕她出差遇险,拉着她报班学的。先弯腰拍掉裤脚和军大衣上的沙砾,戈壁的沙粒细小如粉,稍一用力就会钻进布料纤维,她拍得格外仔细,这是苗苗教她的“睡前必修课”。然后从背包侧袋抽出睡袋,那是她们一起买的鹅绒款,当时苗苗笑着说“以后我们去南极看企鹅都不怕冷”,此刻她展开睡袋时,拉链处的金属扣还挂着苗苗串的小雏菊挂坠,在星光下晃出细碎的影子。
沙砾地面藏着不少尖锐的小石子,她摸出背包里备用的防潮垫铺在下面,又把叠好的军大衣垫在睡袋领口处——这是她在野外过夜总结的经验,能挡住后颈灌进来的寒风。做完这些,她脱掉笨重的户外靴,靴底沾着的沙砾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她把靴子并排摆在睡袋脚边,鞋尖朝向外,这是登山时约定的“安全姿势”,方便遇到危险时立刻穿上逃生,只是此刻这个习惯动作,更像一种对过往的告别。
重新坐回睡袋边时,她的手指先在背包内侧摸索了两下,摸到那个缝着暗兜的位置——这是母亲孙婷婷去年给她缝的,说“放贵重东西安全”。她从暗兜里掏出两样东西:一枚掌心大小的戈壁石,是她们上次来戈壁时苗苗捡给她的,表面被两人的体温磨得光滑温润;还有一张塑封的照片,是苗苗确诊前拍的,站在喀纳斯湖畔的金黄桦树下,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风把她的白裙子吹得鼓鼓的。
借着银河的光,她凝视着照片上的笑脸,指尖一遍遍划过塑封表面,连边缘因长期摩挲产生的毛边都摸得清清楚楚。“我把事情都做完了,”她终于轻轻开口,声音在寒风中打了个颤,却带着笑意,“画稿要出版了,孤儿院的小朋友有绘本了,你的玉露还长了小芽……就是让你等久了点。”她把照片和戈壁石放在睡袋内侧,刚好是心脏跳动的位置,冰凉的石头贴着胸口,竟慢慢被焐出一点温度。
最后,她从背包主仓拿出那个深棕色小玻璃瓶。瓶身是药店里最普通的那种,标签早就被她撕掉了,瓶底还粘着一点透明胶带的残胶——那是上次搬家时不小心摔了一下,她用胶带缠了两圈加固。她拧开瓶盖时,金属螺纹处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戈壁滩格外清晰。瓶口飘出一股淡淡的苦涩味,是安眠药特有的气息,她之前帮失眠的母亲买过,对这个味道再熟悉不过。
她没有看瓶里的药片,只是微微仰头,将瓶子倾斜。十几片白色的药片滑出口腔,落在舌苔上,瞬间泛起涩味,像吞了一口未成熟的柿子。她迅速拿起身边的运动水壶,拧开时水流带着冰碴,“咕咚”一声咽下,将药片尽数冲下。冰水滑过喉咙时,激得她打了个寒颤,但握着水壶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她把空瓶子放进背包外侧的网兜,摆得整整齐齐,像只是用完了一瓶普通的维生素。
躺进睡袋时,她先把拉链拉到胸口,再慢慢往上拉,直到只露出鼻子和眼睛。睡袋内壁的鹅绒蓬松柔软,渐渐把她的体温锁在里面,形成一个小小的温暖空间。她侧过身,面朝银河的方向,左手紧紧攥着照片和戈壁石,右手轻轻搭在睡袋上,指尖还能摸到拉链的金属拉头。
药效发作得比她预想的慢。起初只是眼皮发沉,像被灌了铅,然后是四肢变得沉重,连攥着东西的手指都开始发软。思绪像被泡在温水里的棉花,慢慢变得粘稠:先是想起苗苗第一次带她去吃火锅,把辣得直吐舌头的她拉到一边,塞给她一颗牛奶糖;然后是母亲在医院陪她熬夜,趴在床边睡着时,鬓角的白发蹭到她的手;再是大学时和陈阳、小张一起赶项目,三个人围着电脑吃泡面,汤洒在键盘上还笑得直不起腰……这些画面没有先后顺序,像老电影的碎片,在眼前慢慢晃过,没有悲伤,只有淡淡的暖意。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再看看头顶的银河。那些星星比她见过的任何时候都亮,密集得像撒了一地的钻石,银河的光带清晰得能看见里面的星尘。她想起苗苗说过,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到时候我就挑最亮的那颗,你抬头就能看见我”。她对着星空笑了笑,想数清楚哪颗最亮,可视线渐渐模糊,星星开始旋转,像打翻了的银盘,最后融成一片柔和的光晕。
寒冷和沉重感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盈的漂浮感,像躺在湖面上,水波带着她慢慢晃。攥着照片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只有胸口的戈壁石还贴着皮肤,带着最后的温度。耳边的风声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一种极轻的、像摇篮曲的声响——那是苗苗以前哼给她听的调子,她总说跑调,却每次都听得心安。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光晕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白裙子,扎着高马尾,手里举着一朵小雏菊,笑得露出小虎牙。“清清,”那个人朝她伸出手,声音像夏天的风,“我等你好久啦。”
她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安详的笑。
戈壁滩的风还在吹,卷着沙砾轻轻拍打睡袋,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低声吟唱。睡袋里的身体渐渐失去温度,左手掌心的照片滑到胸口,和那枚戈壁石一起,安静地贴着她的心脏。头顶的银河依旧璀璨,冷漠而庄严地注视着这片土地,见证着一个灵魂的离去,也见证着一场跨越生死的重逢。
长夜未央,星辰不语。关于爱与等待、执着与解脱的故事,在此刻,终于画上了最宁静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