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那堆可怜的柴火和粮食,像祭品般堆在角落,无声地丈量着所剩无几的时间。第三天了,温度没有丝毫回升的迹象,天空是一种永恒不变的、令人绝望的铅灰色。
村口发现的那个冻毙的陌生人,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更深、更无声的恐惧。他不是村里人,穿着单薄的、似乎是从某个城市匆忙逃出来的装束,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是谁?从哪里来?外面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是想进来,还是想出去?
没有人知道答案。我们把他抬到远离村子的山坳里,和九叔公、阿木夫妇一样,暂时用积雪掩盖。在这极寒之下,尸体不会腐烂,只是保持着临终前的姿态,成为这白色地狱里一座座沉默的冰雕。处理这些“冰雕”,成了巡逻任务里最沉重的一部分。
物资的匮乏开始显现它狰狞的獠牙。祠堂里收集的粮食,在几十张嘴面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柴火更是金贵,融雪取水需要柴火,勉强取暖需要柴火,而村里的树木大多被冰雪包裹,湿重难以点燃,砍伐也极其困难。
分配食物的时候,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每个人端着碗,眼睛死死盯着那勺几乎能数清米粒的稀粥,以及偶尔才能分到的一小块腌菜或萝卜干。孩子们饿得哭闹,声音虚弱,很快就被大人低声的呵斥和更沉重的寂静所吞没。
阿婆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嗽得更厉害了,脸色灰败,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冰冷的床上,靠着我用捡来的、半干的树枝勉强烧热的一点点温水取暖。我把分到的大部分粥水都留给她,自己靠着融化的雪水和一点点食物残渣硬撑。胃里像有一团冰在燃烧,空虚和寒冷交织,啃噬着意志力。
绝望,像霉菌一样,在冰冷的空气中滋生、蔓延。
巡逻时,我们发现村尾一户人家的窗户被砸破了,里面仅存的几块腊肉不翼而飞。没有留下脚印,风雪很快掩盖了一切痕迹,但猜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昨天还一起商量对策的邻居,今天看彼此的眼神里,都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审视和防备。
人性,在生存的本能面前,开始变得脆弱。
第四天,传来了更坏的消息。负责清理村口道路的人发现,雪层之下,道路表面覆盖着一层坚硬、光滑的冰壳,人力根本无法清除。而且,在更远处,他们发现了更多被遗弃的车辆和……冻僵的尸体。不止一具。仿佛有一支沉默的队伍,试图逃离什么,却集体倒毙在了这条绝望之路上。
“外面……肯定比我们这里更糟。”强叔哑着嗓子说,他的嘴唇干裂,呼出的白气都显得有气无力,“那些人,是想逃进山里避难的吧?”
没人接话。答案似乎不言而喻。如果连相对开阔、可能拥有更多资源的城镇都变成了死地,那我们这个被群山和冰雪封锁的小村庄,又能有什么希望?
真正的崩溃发生在第五天夜里。
负责看守祠堂物资的两个年轻人,靠着微弱的炭火盆打盹,醒来时发现,存放粮食的角落被人撬开了!少了两袋米,一袋红薯,还有一小捆珍贵的干柴。
愤怒和恐慌像野火一样瞬间点燃了剩余的人群。指责、猜忌、哭喊、咒骂……祠堂里乱成一团。有人红着眼睛要搜家,有人死死护住自己仅存的一点私藏,有人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
“搜!一定要搜出来!不然大家都得死!”有人歇斯底里地喊道。
“搜?搜出来又点?够边个食?你估我哋仲出得去吗?”另一个声音绝望地反驳。
混乱中,不知道谁先动了手,推搡变成了扭打。虚弱的人们像困兽一样互相撕扯,为了那一点点可能延续生命的能量。碗碟被砸碎的声音,痛苦的闷哼,女人和孩子的尖叫……祠堂,这个原本被视为最后秩序和庇护所的地方,瞬间沦为了野蛮的角斗场。
我和强叔试图阻止,但饥饿和寒冷早已抽干了我们的力气,声音也被淹没在疯狂的喧嚣里。我看着那一张张因绝望而扭曲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一点点沉入冰底。寒冷杀死的不仅是身体,还有人心里的那点暖和气。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李伯,那个失去了耕牛的老人,猛地站到了祠堂中央的供桌上,用尽全身力气,将手里一个陶罐狠狠摔在地上!
“砰——!”
清脆的碎裂声像一道惊雷,暂时镇住了混乱的人群。
李伯浑身颤抖,老泪纵横,指着门外无边的黑暗和风雪,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打啊!争啊!睇下你哋有几多力气!等阵冻死,饿死,同外面嗰啲尸有乜分别?!呢个天要收我哋,我哋就要自己先收咗自己吗?!”
他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我只牛死了,九叔公死了,阿木死了……好多人都死了!我哋剩低嘅人,唔系应该更惜命吗?!抢到嗰两日米,你就活得落去?你保证听日唔会冻死?!”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风雪呜咽的背景音。李伯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每个人狂热的头上。
那一夜,最终没有搜家,也没有找出小偷。丢失的粮食注定找不回来了。但一场更血腥的内斗,被暂时阻止了。人们默默地散开,回到各自冰冷的家,带着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第二天,风似乎小了一些,但温度依旧低得可怕。我搀着阿婆,走出屋子,想让她透透气。阿婆虚弱得几乎站不住,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她望着被冰雪覆盖的、死气沉沉的田野,望着那棵断枝的老樟树,望着远处白茫茫的金子山,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轻轻地、几乎是耳语般地对我说:“阿默……记唔记得细个嗰阵,我带你去后山摘棠梨?嗰个太阳,几暖啊……”
她的声音飘忽,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平静。
我喉咙哽咽,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握住她冰冷枯瘦的手。
“呢个冬……太长喇……”她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太长了……”
下午,阿婆在睡梦中静静地走了。没有痛苦,就像她的生命之火,终于在这无尽的严寒中,悄无声息地燃尽了。
我没有哭。眼泪似乎也被冻住了。我按照记忆里最简陋的仪式,用家里仅剩的一块相对干净的旧床单将她包裹,和强叔一起,将她安葬在屋后那片被冰雪覆盖的菜地里。没有棺木,没有墓碑,只有一层厚厚的、纯净的白雪。
站在阿婆的“坟”前,我看着这个被冰雪彻底改造的世界。村庄死寂,了无生气。曾经熟悉的一切,都被掩盖在这片统一的、残酷的白色之下。
寒冷夺走了温度,夺走了生命,夺走了食物,也几乎夺走了我们身而为人的尊严和联结。但它还没有夺走一切。
我抬起头,望向依旧阴沉、却仿佛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非肉眼所能见的亮光的天空。李伯昨晚的呐喊,阿婆临终前对阳光的回忆,像两颗微弱的火种,在我近乎冻结的心里闪烁着。
这个寒冬,或许真的漫长到超乎想象。我们可能等不到救援,可能最终都会像阿婆,像九叔公,像村口那个不知名的路人一样,沉默地融入这片冰雪。
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还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挣扎就不会停止。不是为了奇迹,仅仅是为了,作为一个人,而不是野兽,走完这最后的旅程。
我转身,走向祠堂。那里还有活着的人,还有需要相互倚靠才能多撑一刻的同类。风雪依旧,前路未知,但脚步,不能停在这里。
雪层之下,埋葬着过去,也冻结着希望。但总有一些回响,比如心跳,比如记忆,比如哪怕最微弱的、对温暖的向往,无法被彻底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