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的哭声,像一把钝剪刀,撕破了那个雨夜,也撕破了这个家最后一点虚假的平静。
她叫“念弟”,阿奶起的。名字里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期盼,和彻底落空后的怨毒。
阿奶在看到三妹也是个女孩的那一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都垮了。她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再看那个刚刚降临人世、浑身还带着血污的婴儿一眼,只是踉跄着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整整三天没有出来。
那晚未完成的仪式,像一道无形的诅咒,烙印在这个家里,也烙印在我的身上。
我成了那个“没用”的引子。
既然没能“招”来弟弟,那么我这个“招弟”的存在,就变成了一个刺眼的提醒,提醒着他们的失败,他们的狠毒,以及这个家依旧没有男丁的残酷现实。
阿爹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块被雨水泡烂的木头。他看我的眼神,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解脱?随即又沉入更深的麻木。他不再喝酒了,但那种死寂,比醉酒更让人害怕。
娘从生下三妹后,就病倒了。不是身体上的病,是心病。她整日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糊着旧报纸的屋顶,不吃不喝,也不给三妹喂奶。阿奶骂她“装死”,她也毫无反应,像一具还有呼吸的朽木。
三妹的哭声很弱,像只小猫咪。阿奶不耐烦地熬了点稀薄的米汤,随便灌几口,能吊着命就行。她对这个新来的孙女,连最基本的敷衍都懒得给予。
这个家,好像被那场暴雨浇透了,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霉烂、绝望的气息。
只有姐姐盼弟,还会偷偷省下自己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塞给我和饿得直哭的三妹。她抱着三妹,笨拙地哼着娘以前哼过的歌谣,眼睛红红的。
“招弟,别怕,”她有时会搂着我,声音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沙哑,“等姐姐再长大一点,就带你离开这里。”
离开?我们能去哪里?这座大山,好像一个巨大的、绿色的牢笼,我看不到出路。
真正的变化,是从三妹满月那天开始的。
那天,阿奶终于走出了她的房间。她瘦了很多,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看起来更像一个巫婆了。她没提满月酒——连续三个孙女,在她看来是耻辱,没什么好庆祝的。
她直接抱走了襁褓中的三妹,进了她和阿爹存放粮食和杂物的里屋,锁上了门。
里面传来三妹微弱的哭声,和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间或夹杂着阿奶低沉的、念咒一样的声音。
我和姐姐害怕地贴在门上,却什么也听不清。
过了很久,门开了。阿奶抱着三妹走出来,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眼神里重新燃起了那种令人不安的狂热。
三妹不哭了,安静地睡着。只是,她的脸色似乎更青了,嘴唇也泛着淡淡的紫。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得诡异起来。
阿奶不再对三妹不闻不问,反而异常“上心”。她不许娘靠近三妹,亲自喂养,但喂的不是米汤,而是一些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颜色可疑的草药汁。她还会在夜深人静时,抱着三妹坐在堂屋那个锅底灰圆圈曾经存在过的地方,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三妹很少哭闹了,她变得异常安静。但她看人的眼神,不像一个婴儿。那双黑漆漆的、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冷冷的,直直的,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记忆。
有一次,我路过阿奶身边,三妹正好醒着。她转过头,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对上了我的视线。
那一刻,我浑身汗毛倒竖。
那不是婴儿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懵懂,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的……恶意。像一个活了很久的、充满怨毒的东西,躲在那个小小的婴儿躯壳里。
我吓得倒退几步,摔倒在地。
阿奶看向我,嘴角竟然扯出一丝诡异的笑:“怕什么?这是你妹妹。”
不!她不是!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
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加怪诞。阿奶对三妹呵护备至,嘴里常常念叨着:“快了,就快了……这次一定是个带把的……”仿佛三妹不是女孩,而是某种希望的化身。
而对我,那种无形的压迫感越来越强。我总觉得暗处有眼睛在盯着我,不是阿奶,也不是爹娘,而是……三妹。无论我在屋里哪个角落,只要一回头,总能对上她那双黑得瘆人的眼睛。
她好像在观察我,模仿我。
我因为害怕摔碎了碗,她会故意碰掉手边的拨浪鼓。
我夜里做噩梦哭醒,隔壁房间会同时传来她细弱的、像是在学哭的声音。
我对着水缸水面挤出一个讨好的笑,一抬头,看见阿奶怀里的她,嘴角也正以一个极其相似的弧度向上弯着,眼神却依旧冰冷。
她像是在努力成为我……或者说,取代我。
阿奶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不耐烦,像是在看一件占地方的、多余的旧物什。
“招弟这孩子,看着就晦气,瘦得像个小鬼。”
“整天阴阴沉沉的,一点福相都没有,难怪招不来弟弟。”
她开始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不再是背地里的嘀咕。
我知道,我在这个家的日子,不多了。
那个下午,天色依旧阴沉。阿奶把三妹哄睡,放在她房间的小摇床里,然后走了出来,对正在劈柴的阿爹说:“老大,去后山,把那口废弃的枯井收拾出来。”
阿爹劈柴的动作顿住了,抬起头,脸上是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娘……收拾枯井干啥?”
“问那么多干什么!让你去就去!”阿奶厉声道,眼神锐利地扫过我。
后山的枯井!我知道那里,很深,很黑,村里人都说那井通着阴曹地府,小孩子绝对不能靠近。
他们要那口井做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
他们要……把我扔掉?像扔掉没用的垃圾一样,扔进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转身就想跑,想去找姐姐。
“招弟。”阿奶叫住了我,声音异常平静,“过来,帮阿奶做个事。”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红纸剪成的小人,小人身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光线太暗,我看不清,但我认得那红纸,是过年写对联剩下的。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阿奶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的力气还是那么大,像铁钳一样。她用一根针,飞快地刺破了我的中指指尖。
“嘶——”我疼得缩了一下。
一滴鲜红的血珠冒了出来。阿奶捏着我的手,将那颗血珠,精准地按在了那个红纸小人的胸口。
鲜红的血,迅速在暗红色的纸人上晕开,像一只突然睁开的、邪恶的眼睛。
做完这一切,阿奶松开我,看也没看那纸人一眼,只是盯着我,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残忍和期望的复杂表情。
“好了,没你的事了。”她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
我捂着手指出血的地方,踉踉跄跄地跑回我和姐姐的房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炸开。
那天晚上,我发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有人站在我的床边。不是姐姐,姐姐睡得很沉。
我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
黑暗中,我看到了一双眼睛。
是三妹!
她不知何时,竟然从阿奶的房间爬到了这里!她就站在我的床边,扶着床沿,那双黑得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她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井,要把我吸进去。
她看了我很久,很久。
然后,她咧开嘴,对我露出了一个笑容。
和娘那天在门槛上的笑容一模一样!冰冷,空洞,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算计。
她用一种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对着我,叫了一声:
“姐……姐……”
那不是牙牙学语,那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个老妪在模仿孩童的语调。
我吓得魂飞魄散,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三妹不再看我,她转过身,用一种极其熟练的、完全不属于婴儿的姿势,手脚并用地,爬出了房间,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第二天,我的高烧奇迹般地退了。
但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昨晚极度恐惧的时候,被抽走了。
我变得昏昏沉沉,对周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照镜子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连头发都变得枯槁易断。
而三妹,却似乎……“丰满”了一些。她依旧安静,但那双黑眼睛里的光,似乎更亮了些,看我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满足。
阿奶抱着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对着她念叨:“多吃点,快长大,哥哥就快来了……”
我知道,那个红纸小人,那个雨夜未完成的仪式,还有三妹那个诡异的笑容……它们都在一点点地吞噬我。
我不是在生病。
我是在被“替换”。
三妹,那个用邪法“养”出来的怪物,正在吸取我的生机,我的“存在”,她要彻底取代我这个失败的“招弟”,成为这个家新的“引子”,去招徕那个所有人都期盼的男丁。
而我这个真正的招弟,这个没用的、多余的、碍事的二女儿,最终的归宿,或许就是后山那口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枯井。
我看着窗外沉甸甸的绿色大山,它们沉默着,像巨大的、沉默的帮凶。
我心里的恐惧,已经变成了死寂的绝望。
或许,等我彻底消失的那一天,那个叫“招弟”的女孩,就真的能招来弟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