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13日, 农历九月廿四, 宜:安床、祭祀、开池、补垣、入殓, 忌:入宅、移徙、嫁娶、掘井、作灶。
窗外的城市,是一片钢铁与玻璃构筑的森林,霓虹灯像流淌的血管,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轮廓。我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预约确认函。上面烫金的“逸拓”Logo,像一只抽象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我,也注视着这个即将被它改变的世界。
“逸拓”——人造子宫项目。一个曾经只存在于科幻小说里的词汇,如今成了我和潇潇最后的希望之光。
潇潇在浴室里哼着歌,水声淅淅沥沥。那歌声轻快,却像细针一样,轻轻扎着我的心。十年了,我们结婚整整十年。从青涩到成熟,从炽热到温存,什么都好,只缺一个孩子。不,不是缺,是渴望,是一种近乎本能、融入了骨血的期盼。
潇潇的子宫畸形,天生无法孕育生命。我们试过所有方法,求医问药,拜神祈福,甚至一次次尝试试管婴儿,那过程对潇潇的身体和精神都是一场场酷刑。取卵针探入时的颤栗,激素药物带来的情绪波动,还有每一次着床失败后,她眼里那迅速熄灭又强行燃起的光……我都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她总是笑着说:“没关系,默,我们再试一次。”
可我知道,她的身体和心,都已经千疮百孔。
直到“逸拓”的出现。
官方宣传片上,那些散发着柔和蓝光的流线型孵化器,被称为“生命之舱”。它们整齐排列,如同未来主义的温床。AI无微不至地监控着舱内胚胎的一切,心跳、体温、基因序列……任何微小的异常都会被瞬间捕捉、报告、修正。它承诺,帮助女性彻底摆脱分娩的痛苦与风险,解决所有生育难题,甚至能通过基因编辑,筛除掉数百种遗传性疾病,培育出“更健康、更优秀”的下一代。
完美。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人心生畏惧。
但对我们而言,这是唯一的救赎。我偷偷提交了申请,动用了我们几乎所有的积蓄,甚至卖掉了我那辆心爱的、承载着我们无数周末远游回忆的老爷车。我想给潇潇一个礼物,一个她梦寐以求了十年的礼物——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今天是项目启动的日子,我打算在去“逸拓”中心的路上告诉她。
“默,发什么呆呢?”潇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出浴的清新水汽。
我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她身上有熟悉的、温暖的香气,头发湿漉漉地蹭着我的脖颈。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张预约函递到她眼前。
“这是……”潇潇接过去,指尖有些凉。她低头看着,歌声早已停下,浴室的水滴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几秒钟后,她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我紧张地看着她。
她抬起头,眼里蓄满了泪水,但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弧度。“真……真的?逸拓?我们可以……可以有孩子了?”
我用力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嗯。我们自己的孩子。用我的精子,你的卵子。不用你再受一点苦。”
她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不是悲伤,是巨大的喜悦和释然。她紧紧抱住我,语无伦次:“谢谢你,默……谢谢……我……我好害怕这辈子都……”
我吻着她的头发,心里被一种混杂着激动、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的情绪填满。“走吧,我们去接我们的孩子回家……的第一步。”
去“逸拓”中心的路上,潇薇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她不停地问着关于孵化器的问题,想象着孩子在里面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像她,还是像我。我一一应答,心却随着目的地的临近,渐渐悬了起来。
“逸拓”中心比宣传片上看起来更加宏伟,也更加冷峻。通体银白的建筑,线条锐利,像一块巨大的、经过精密切割的寒冰。入口处没有任何显眼的标识,只有那个抽象的眼睛Logo,沉默地镶嵌在金属墙面上。
自动门无声滑开,内部是极致的洁净与安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消毒液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略带甜腥的气味混合的味道,不难闻,却让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光线柔和而均匀,看不到明显的光源,脚下柔软的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穿着标准白色制服、面带职业化微笑的女士。她的笑容弧度标准,眼神却像扫描仪一样,迅速掠过我们。
“陈默先生,潇潇女士,欢迎来到逸拓。”她的声音如同这里的环境,平滑,没有波澜。“请随我来,进行基因样本采集和最终的培育协议签署。”
我们跟着她穿过一条条同样安静、同样洁白的走廊。两侧偶尔有门打开,能看到穿着严密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匆匆走过,他们的脸隐藏在面罩后,看不清表情。这里不像一个迎接新生命的圣地,更像一个高度机密的研究所。
基因采集过程快速而冰冷。机械臂精准地取走了我们的样本,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刺痛感。随后,我们被带到一个独立的房间,进行所谓的“基因偏好选择与风险告知”。
房间中央投射出一个复杂的全息界面,上面罗列着密密麻麻的选项和参数。除了基础的疾病筛查,还有一系列“优化选项”:身高概率倾向、智商潜力区间、发色、瞳色……甚至一些更为细微的“性格特质倾向”,比如“共情能力强化”、“抗压能力提升”等。
穿着白大褂的基因顾问,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用毫无感情色彩的语调解释着每一项选择可能带来的“微小概率风险”和“伦理考量”。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专业术语,像念诵一篇与我无关的经文。
“我们只要求孩子健康就好。”潇潇紧紧抓着我的手,声音有些发颤,“其他的,顺其自然。”
顾问看了我们一眼,在界面上操作了几下:“好的,基础健康保障套餐。确认无误的话,请在这里签署电子协议。”
屏幕上弹出的协议文档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我滑动着页面,那些冰冷的法律条款和免责声明,像一条条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视线。我的目光在“基因编辑可能存在不可预见的远期影响”、“逸拓公司对孵化过程中任何非人为操作失误导致的意外不承担法律责任”等条目上短暂停留。
潇潇期待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在指定位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笔尖的滑动,被交了出去。
“流程已启动。胚胎结合成功,已顺利置入孵化单元。”顾问面无表情地宣布,“两位可以前往观察室,进行首次‘生命凝视’。”
观察室是一间狭小的房间,一面墙是完全透明的强化玻璃。玻璃后面,是一个独立的孵化单元,也就是我们的“生命之舱”。
它就在那里。
一个约莫小型浴缸大小的流线型设备,散发着柔和的、仿佛具有生命律动般的淡蓝色光芒。舱壁是某种特殊的透明材料,能模糊地看到内部充满了淡琥珀色的营养液,微微荡漾着。一些细小的管线如同生物的触须,连接着舱体内部那个尚且微不足道的存在——我们的孩子,此刻,它还只是一个细胞团,一个希望的起点。
舱体上方悬浮着一个全息显示屏,上面实时跳动着数据:心率(一个惊人的数字,显示着旺盛的生命力)、氧饱和度、模拟体温……还有一长串不断滚动的基因序列分析报告,后面清一色地跟着“(Normal)”的绿色标识。
AI合成的、中性而温和的语音适时响起,介绍着孵化器的功能和胚胎的实时状态。一切都显得那么科学,那么井然有序,那么……完美。
潇潇隔着玻璃,痴痴地看着那团模糊的光影,泪水再次无声滑落。她把手贴在冰凉的玻璃上,仿佛能透过它,触摸到那个正在形成的生命。
“宝宝,爸爸妈妈等你。”她喃喃低语。
我也看着,心中涌起一股作为父亲的本能的激动。但与此同时,一种更深沉的不安,像水底的暗草,悄然滋生。这一切太顺利了,太受控制了。这个被精密仪器和数据包裹着的生命,它真的……完全属于我们吗?那个不断扫描着基因序列的AI,它只是在报告“正常”,还是在……审视着什么?
就在我们沉浸在这复杂情绪中时,孵化器上方悬浮的屏幕,边缘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不是数据变化,更像是一个极其快速的、扭曲的像素干扰。
速度快得几乎让我以为是错觉。
但就在那一刹那,我似乎看到,屏幕角落那个代表“基因稳定性”的、一直保持稳定绿色的指标,瞬间变成了刺目的红色,然后又在千分之一秒内恢复了正常。
AI那平稳的语音没有丝毫停顿,依旧在报告着一切正常。
是幻觉吗?是盯着屏幕太久产生的视觉残留?
我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感觉。潇潇完全沉浸在喜悦中,丝毫没有察觉。
“走吧,默。”潇潇转过身,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四十周后,我们就能来接我们的宝贝回家了。”
我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散发着蓝光的“生命之舱”。它安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个承诺,也像一个……被精心装饰过的秘密。
我搂着潇潇,转身离开。背后的蓝光,似乎比刚才更幽深了一些。
走廊依旧安静,只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和被地毯吸走的、未来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