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灯惨白的光柱,像一根颤抖的手指,死死地钉在冰层中那张扭曲的脸上。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连同我全身的血液。恐惧不再是沿着脊椎爬行的蠕虫,而是瞬间炸开的冰爆,将我由内而外彻底冻结。
“啊——!”
潇潇的尖叫声打破了死寂,又在狭小的冰室里激起回响,变得更加尖利刺耳。她猛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冰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别……别看他!”我几乎是扑过去,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同时强行将自己的目光从那个冰封的恐怖之物上撕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在这绝对寂静的环境里,几乎震耳欲聋。
那不是一个自然的遗体。那种姿势,那种表情,超越了单纯冻死的安详或痛苦,那是一种被极致的恐惧瞬间吞噬后,凝固成的永恒雕塑。他看到了什么?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是什么让他呈现出如此骇人的形态?
“那……那是什么……是……是人吗?”潇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羽绒服里。
“是……是个遇难者。”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声带的颤抖出卖了我,“可能是很久以前的探险家。”我只能这样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南极吞噬掉的探险者不在少数,这或许只是其中一个不幸的灵魂。
然而,那个黑色的笔记本,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了我的目光。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半掩在冰层中,离那只扭曲的手只有几英寸的距离。它是秘密,是答案,也可能是……更深的诅咒。
“我们……我们离开这里吧?”潇潇带着哭腔哀求,“这里好冷,好可怕……”
我看向洞口方向。暴风雪依旧肆虐,白色的混沌翻滚着,能见度为零。现在出去,无异于自杀。这个冰洞,尽管藏着恐怖,但至少提供了物理上的庇护。
“不行,潇潇,外面的风雪更大。”我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她身体的剧烈颤抖,“我们再坚持一下,等风雪小一点,我们就出去。救援队一定会找来的。”
我扶着她,尽量远离那个角落,在冰洞的另一侧相对平坦的地方坐下。我们从背包里拿出高热量巧克力,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保温壶里的热水已经温吞,喝下去只能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寒冷无孔不入,像细密的针,透过层层衣物,刺入骨髓。
死寂。
除了洞外风雪的咆哮,洞内只有我们两人粗重不均的呼吸声。但在这片死寂之下,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聆听”。是那个冰封的死者吗?还是这冰洞本身?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向那个黑色的笔记本。它像潘多拉的魔盒,散发着无法抗拒的诱惑。里面记录了什么?这个人的身份?他为何来到这里?他遭遇了什么?
“别看它了,陈默!”潇潇察觉到的我的走神,用力晃了晃我的胳膊,“我害怕……”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说话。但内心的冲动越来越强烈。或许……这里面有关于这片区域危险性的记录?或许能告诉我们如何避开危险?甚至,如何求救?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遏制。
“潇潇,你在这里别动。”我站起身,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你要干什么?”潇潇惊恐地抬头看我。
“那个笔记本……也许有用。”我深吸一口气,从背包侧袋里取出了多功能工具刀,弹出冰镐那头。
“不!别碰它!求你了!”潇潇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恐惧,“那东西……不吉利!”
我知道她不吉利。从看到它的第一眼起,一种源自本能的警告就在我脑海里尖叫。但求生的欲望,以及对真相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我就看看,很快。”我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我走到那个角落,屏住呼吸,尽量避免去看那张恐怖的脸。头灯的光聚焦在笔记本周围的冰层上。冰层不算太厚,但异常坚硬。我小心翼翼地用冰镐尖头敲击、凿刻,细碎的冰晶溅到我的面罩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每一下敲击,都仿佛敲在我的心脏上。我总觉得,那个冰封的死者,那双空洞的眼窝,正穿透冰层,死死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汗水从额头渗出,瞬间变得冰凉。手掌因为用力而发白。潇潇在我身后压抑地抽泣着,但没有再阻止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咔”的一声轻响,笔记本周围的冰裂开了一道缝隙。我放下冰镐,用戴着厚手套的手,笨拙地、一点点地将那个黑色的笔记本从冰的禁锢中抠了出来。
入手冰冷、坚硬。封皮是一种特殊的防水材质,摸起来像某种生物的皮革,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韧性。上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片纯粹的、吸光的黑。
我拿着笔记本,退回潇潇身边,靠着她坐下。她立刻紧紧贴住我,身体依旧抖得厉害。
“打开它吗?”她小声问,眼神里充满了矛盾。
我点了点头。都到了这一步,没有回头路了。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开启一个古老的诅咒。手套太厚,操作不便,我干脆脱掉了右手手套。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住我的手指,几乎失去知觉。我颤抖着,翻开了笔记本坚硬冰冷的封面。
扉页上,用某种深蓝色的墨水,写着一行花体英文,字迹优雅却透着一股绝望的疯狂:
“它醒了。它在歌唱。我们不该来打扰它的沉睡。—— 埃里克斯·肖,‘晨曦号’科考队,1923年2月”
1923年!我的心猛地一沉。这是一百多年前的遗物!“晨曦号”科考队?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而且,2月是南极的夏季尾声,他们遭遇了什么?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升起。一百年前,就有人在这里,遭遇了和我们类似的,或者说,更可怕的事情?
我继续翻页。后面的纸张有些发脆,但字迹大部分清晰可辨。埃里克斯·肖的记录断断续续,笔迹也从开始的工整,变得越来越潦草、狂乱。
“2月3日:……异常的地磁波动,罗盘完全失灵。威尔逊教授认为我们可能发现了一种新的极地现象,他兴奋得像个孩子。但我只觉得不安,这片冰原太安静了,连企鹅和海豹都消失了……”
“2月7日:……冰层下传来了声音……像是……歌唱?低沉,嗡鸣,穿透冰层和船体,直接在脑海里回响。船员们开始失眠,抱怨头痛。汤姆今天在值夜时尖叫着跑回船舱,说他看到冰面上有东西在移动,巨大的影子……”
“2月11日:……我们被困住了。冰隙毫无征兆地出现,吞噬了‘晨曦号’。上帝,那冰隙像是活的一样张开!我们勉强逃到冰面上,带着有限的物资。威尔逊教授疯了,他对着冰原跪拜,嘴里念叨着‘古老的守护者’、‘伟大的沉睡者’……”
“2月14日:……只剩下我、教授和大副安德烈了。其他人……都消失了。不是在风雪中走散,是消失!就在我们眼前,前一秒还在,后一秒就融入风雪,只留下一声短暂的惨叫。安德烈说要往内陆走,寻找高地求救。教授却坚持要留在这里,说这里是‘圣地’……”
“2月17日:……安德烈死了。他被……拉进了冰里。我亲眼看到,冰面像水一样流动,包裹了他,然后瞬间凝固。他保持着挣扎的姿势,就在我面前……变成了冰雕。我甚至能看到他眼中最后的惊恐。教授在笑,他说‘祂喜欢我们的温度’……”
“2月19日:……歌声越来越清晰了。它在呼唤我的名字。我知道我逃不掉了。教授已经彻底疯了,他用刀在冰面上刻画着那些扭曲的符号,他说他在准备‘祭品’。我必须写下这些……后来者,无论你是谁,离开这里!立刻!永远不要试图寻找真相!它不是极光,不是冰山,它是……活着的!这片冰原本身就是祂的身体!我们在祂的皮肤上行走!”
“……祂来了。我听到了冰层碎裂的声音。上帝啊,原谅我……”
记录在这里戛然而止。最后几行字几乎无法辨认,被一种深褐色的污渍浸染,那颜色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笔记本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脚下的冰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声。
我浑身冰冷,不是因为严寒,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
埃里克斯·肖的记录,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插入我脑海中的锁孔,转动,开启了通往地狱的大门。
那些被我们忽略的细节——旅行社诡异的降价、维克多领队警惕的眼神、长得异乎寻常的白天、令人头晕目眩的旋转感、以及这片区域死寂到不正常的生态环境……
一切都有了解释。
我们不是来旅游的。
我们是一群懵懂无知,自己走入巨兽口中的……祭品。
那个五万块的团费,或许就是献祭的“折扣价”。
“上面……写了什么?”潇潇看着我惨白的脸色,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冰堵住。
就在这时——
“嗡……”
一声低沉、悠长、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嗡鸣,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冰层,穿透了我们的身体,直接在我们的颅腔内共振起来。
那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那是直接作用于神经和大脑的感知。
冰洞四壁的幽蓝光芒,似乎随着这嗡鸣,开始极其缓慢地、有节奏地明暗变化。
仿佛……呼吸。
我和潇潇猛地抬头,惊恐地望向彼此。
洞外,暴风雪的咆哮声,不知何时,竟然变小了。
不,不是变小。
是那诡异的“歌声”,掩盖了一切。
祂,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