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2日, 农历八月廿一, 宜:入殓、破土、安葬、启攒、除服, 忌:余事勿取。
余事勿取……意思是,除了那些与死亡和终结相关的仪式,其他的事情,最好都不要做。
可我第一次读到这页黄历,已经是在冰冷的审讯室里了。那时,我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入殓安葬的,是我的人生。而在故事开始的那个下午,我满心想的,只有我的鸽子,那些能在青空之上翻出致命诱惑的精灵——翻翻鸽。
我叫陈默,曾经是新疆阿勒泰地区青河县应急管理局的局长。现在?现在我是编号不详的囚徒,是反腐通报里那个“玩物丧志、甘被围猎”的反面典型。但在我沉溺于那片扑棱棱翅膀编织的迷梦里时,我以为自己是青河上空真正的王。
那天下午,阳光正好,带着边疆秋日特有的清冽,金子般洒在我家楼顶宽敞的鸽舍上。鸽舍是请专人设计的,比很多人家住的房子还讲究,恒温恒湿,自动喂食清理,造价不菲。当然,我没掏一分钱。
我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鸽子。它通体雪白,只有翅羽末端点缀着几缕墨黑,像不小心泼洒的墨汁,又像刻意描画的风雅。它的眼睛是橙红色的,清澈、机警,透着一种近乎傲慢的灵性。这是“墨雨”,我刚到手不久的新宠,也是我那95只“收藏”里,最耀眼的存在之一。
“老陈,好眼光啊!”身边说话的是赵老板,本地一个搞矿产的商人,嗓门洪亮,带着生意人惯有的热络,“这‘墨雨’的血统,绝对顶尖!它祖父是比利时飞过千公里归巢的冠军,母亲那边,有中东石油大佬鸽舍的基因。你看它这头型,这骨架,这肌肉线条……完美!”
他的话语像羽毛一样搔着我的心尖。我嗯了一声,手指轻轻拂过“墨雨”光滑如缎的背羽,感受着那小小躯体里传递出的温热与力量。价值十八万。这个数字在我心里滚过,带来一阵战栗般的满足。十八万,相当于我两三年的工资了,却只是这么一只小东西的身价。
“赵总,让你破费了。”我嘴上客气着,眼睛却没能从鸽子身上移开。
“哎哟,我的陈大局长,您这话说的可就见外了!”赵老板摆手,递过来一支软中华,帮我点上,“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这好鸽子,就得配您这样的行家!放在别人手里,那是糟蹋。只有在您这儿,它才能飞出价值,飞出风采!”
烟雾缭绕中,他的话听着无比受用。是啊,我是行家。在青河县,甚至在整个阿勒泰地区的鸽友圈里,谁不知道我陈默?不知道我舍里那些能翻善飞的宝贝?应急管理局局长的身份,在某些场合,反不如一个“鸽王”的名头来得响亮。
赵老板的“破费”远不止这一只“墨雨”。这两年,他陆陆续续“送”给我,或者说,帮我“弄”来的鸽子,有二十多只。最便宜的,市场价也得三四千。贵的,像“墨雨”这样的,有好几只。他从不直接提要求,只是投我所好,像耐心的垂钓者,不断抛洒着美味的饵料。
而我,明明知道这饵料里藏着锋利的钩,却还是心甘情愿地张嘴咬了上去。一开始是警惕的,推拒过,但当他第一次把一只品相极佳的“石板灰”塞到我怀里,当我看着它在鸽舍里扑腾,引得其他鸽子一阵骚动时,那种占有的快感,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应急管理局,管着安全生产、防灾减灾,权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赵老板的矿上,总有些需要“协调”、“通融”的地方。安全检查的尺度,应急预案的审批,灾后重建项目的分包……以前,我是铁面无私的陈局长,后来,我成了“很好说话”的老陈。
“老陈,你看‘墨雨’这状态,下周的比赛,肯定能给你拿个冠军回来!”赵老板的声音把我从思绪里拉回。
我笑了笑,没说话,只是轻轻松开了手。“墨雨”振翅而起,没有立刻飞远,而是在鸽舍上空盘旋了两圈,翅膀划破空气,发出独特的“噗噗”声。然后,它一个轻盈的转折,头朝下,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连续翻了几个漂亮的筋斗,动作流畅得令人心醉。
这就是“翻翻鸽”名字的由来。它们不像赛鸽那样单纯追求速度,它们玩的是技巧,是空中芭蕾。一连串的翻滚,极致的眩晕与掌控,在坠落与攀升的边缘舞蹈,最能撩拨驯养者的心弦。我看着“墨雨”的表演,心里那点因为接受贿赂而产生的细微不安,也随着它的翻滚,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玩物丧志?古人说得轻巧。他们哪里懂得,当你掌握着一种生灵的飞翔与荣耀时,那种精神上的掌控感,远比在文件上签字、在会议上讲话,来得更直接,更刺激。应急管理局的工作,压力大,责任重,整天面对的是各种隐患和突发状况,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只有回到这鸽舍,看着我的鸽子们,听着它们“咕咕”的叫声,感受着它们依赖我、为我搏取荣誉时,我才能找到一种纯粹的、逃离现实的快乐。
楼下,妻子似乎在叫我,大概是晚饭好了。我应了一声,却没动。赵老板识趣地告辞,临走前又说:“对了,陈局,下个月市里有个交流赛,档次很高,我听说有种新引进的荷兰血统鸽,表现力极强,回头我把资料发您看看?”
“好啊,看看。”我含糊地应着,心思已经飘到了那只尚未谋面的荷兰鸽子身上。
夜幕渐渐降临,阿勒泰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墨蓝色,远处的雪山轮廓模糊起来。鸽群归巢,在舍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独自站在楼顶,点燃了今天的不知道第几支烟。
脚下是这个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县城,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子。我曾是这里的守护者之一,至少名义上是。安全生产,防灾减灾,保障一方平安。多么冠冕堂皇的职责。
可现在,我心里盘算的,却是如何让赵老板在下一个项目的验收上“顺利”通过,好空出资金和精力,去拿下那只传说中的荷兰鸽子。我知道他矿上的安全投入一直不足,那个尾矿库的隐患整改报告,还压在我的抽屉里。以前看到那份报告,我会焦虑,会催促。现在,它成了我换取鸽子的筹码。
一阵凉风吹过,我打了个寒颤。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似乎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我:陈默,你在玩火。你手里握着的,不是鸽子,是燃烧的炭。
但那声音太微弱了,很快就被“墨雨”那优雅翻滚的身影覆盖了。我想起它橙红色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映不出人间的法律与道德,只有无尽的天空和征服的欲望。
我深吸一口烟,将最后一点疑虑随着烟雾吐出。明天,明天就找机会把那份尾矿库的报告批了。理由嘛,总是好找的。就说是为了支持本地企业发展,优化营商环境。
至于风险?呵,在青河这块地界,我陈默经营多年,上下关系打点得还算顺畅,谁会为几只鸽子,来动我一个实权局长?检察?纪委?他们离我很远,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我掐灭烟头,最后看了一眼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静谧的鸽舍。里面住着的,是我的骄傲,我的梦,也是将我一步步拖向深渊的,95个“甜蜜的负担”。
转身下楼时,我甚至轻轻哼起了不成调的歌谣。我并不知道,黄历上那“余事勿取”的警示,并非与我无关。命运的网,正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收紧。而第一个绳结,就系在那些我视若珍宝的翻飞羽翼之上。
属于我的,入殓与安葬,其实从那个看似平常的、沉迷鸽语的黄昏,就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