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僵在床上,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墙壁上那片不断扩大的、勾勒出扭曲人形的深色水渍。冰冷潮湿的霉味混合着铁锈的腥气,浓烈得令人作呕,彻底淹没了酒店房间原本干燥洁净的空气。
咚…咚…咚…
敲击声固执地从水渍中心传来,每一次都像直接锤在我的心脏上。那铁链的拖曳声和众多痛苦的喘息声也愈发清晰,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即将破裂的屏障,另一个世界正在拼命地挤进来。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全身,勒得我无法呼吸,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我想尖叫,想唤醒隔壁的叶尘,想逃离这个房间,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枷锁捆缚在床上,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
“叩叩叩。”
一阵轻微却清晰的敲击声,并非来自墙壁,而是来自……房门?
这声音截然不同,它更轻,更……真实?像是有人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敲打着我的房门。
墙壁内的恐怖声响和幻象在这一刻骤然减弱,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现实声音干扰了。我猛地吸进一口冰冷腐臭的空气,几乎窒息的肺部一阵刺痛。
“叩叩叩。” 门外的敲击声又响了一次,带着一种迟疑和试探。
是谁?叶尘?服务员?不管是谁,这声音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将我从那溺毙般的恐怖幻觉中暂时拉扯出来。
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床上翻滚下来,手脚并用地爬向房门,动作狼狈不堪。冰冷的瓷砖地面刺激着我的皮肤,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我不敢回头去看那面墙,生怕看到更可怕的景象。
爬到门边,我颤抖着扒着门框站起来,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的,是林月。
她穿着睡衣,外面随意披了件外套,脸色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同样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不安,正紧张地注视着我的房门。
我猛地拉开门。
“陈默!你没事……”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脸色骤变,“这味道……你也闻到了?!”
她猛地挤进房间,反手迅速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警惕地扫视着房间内部,目光最终定格在那面仍在渗水、人形轮廓若隐若现的墙壁上,她的瞳孔瞬间收缩。
“你……你也听到了?看到了?”我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林月重重地点头,声音发颤:“敲击声……还有……好多人的哭声……我房间的墙壁……也在渗水……”她抬起手指着那面墙,指尖都在发抖,“它……它们跟来了!根本不是幻觉!”
共同的恐惧确认了彼此的经历,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将我们拖入了更深的绝望深渊。这不是个人的精神问题,这是真实发生的、无法理解的超自然追踪!
“必须叫醒叶尘和潇潇!离开这里!立刻!”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就在我们准备冲向门口时——
“哐当!!!”
一声巨大的、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猛地从四面八方炸响!仿佛有无数巨大的铁门在同一时刻被狠狠关闭!声音尖锐刺耳,几乎要撕裂人的鼓膜!
酒店走廊的应急灯瞬间亮起,发出惨白的光芒,透过门缝渗进来。而我们房间的灯,包括所有电源,在同一时间彻底熄灭,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空调的运转声也消失了。
停电了。
只有墙壁上那片湿漉漉的人形轮廓,在绝对的黑暗中,竟然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磷光般的惨绿色微光!
“啊——!!!”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划破了死寂,是从隔壁潇潇和叶尘的房间传来的!是潇潇的声音!
我和林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恐惧。我们不顾一切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走廊里一片混乱,应急灯提供的照明有限,光影摇曳,将一切映照得如同鬼域。其他房间也有旅客被惊醒,探头出来惊慌地询问怎么回事。
我们猛地撞开叶尘和潇潇并未锁死的房门。
眼前的景象让我和林月瞬间僵在原地,血液几乎冻结。
房间里同样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和应急灯的光线勾勒出轮廓。
潇潇蜷缩在床角,用被子死死蒙着头,发出歇斯底里的、无法抑制的尖叫和哭泣。
叶尘则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我们,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正对着的那面洁白墙壁上,正有无数道深褐色的、粘稠的液体,如同有生命般从天花板蜿蜒流下!
那些液体纵横交错,扭曲蠕动着,竟然逐渐构成了一幅巨大而清晰的地图——是东宁要塞群的地形结构图!而那一道道流淌的粘稠液体,正标注出那些纵横交错的地下通道和工事!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地图”之上,开始浮现出一个又一个模糊、扭曲、痛苦挣扎的人形阴影!它们像是被禁锢在墙壁内部,正无声地嘶吼、抓挠,试图挣脱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比我的房间浓郁十倍的铁锈味和腐败气味。
“滚开!滚开啊!!”叶尘对着墙壁疯狂地嘶吼着,挥舞着手臂,状若癫狂。他显然也看到了这超越理解的恐怖景象。
“叶尘!潇潇!”林月大喊一声,试图唤醒他们。
就在这时,流淌的“地图”中央,那些粘稠的深褐色液体突然汇聚,形成了一个不断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
漩涡中,猛地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干枯、扭曲、沾满暗红色锈迹和泥土的手!它五指箕张,疯狂地抓挠着空气,仿佛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承受着无尽的痛苦。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无数只同样可怕的手从漩涡中,从墙壁的各个角落挣扎着伸了出来!密密麻麻,布满了整面墙壁,疯狂地抓挠、挥舞!
整个房间的温度骤降到冰点以下,墙壁内部传来的不再是敲击声,而是变成了无数人绝望的哀嚎、痛苦的呻吟和疯狂的诅咒!它们汇聚成一股滔天的声浪,冲击着我们的耳膜和神经!
“离开这!快走!”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冲过去一把拉住几乎崩溃的叶尘,林月则奋力将几乎瘫软的潇潇从床上拖下来。
我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个如同地狱入口的房间,冲向电梯间。其他被惊醒的旅客看到我们惊恐万状的样子和叶尘房间隐约传出的可怕声响(他们似乎听不到具体的哀嚎,只能听到潇潇的尖叫和我们的动静),也吓得纷纷缩回房间,不敢出来。
电梯停运了。
“走楼梯!”我嘶吼着,拖着精神恍惚的叶尘,和林月搀扶着几乎无法行走的潇潇,冲向紧急疏散通道。
楼梯间里同样一片漆黑,只有绿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光,照得每个人的脸都如同鬼魅。我们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在封闭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回荡不休。
我总觉得,在我们身后,在那片深邃的黑暗里,有无数拖沓、沉重的脚步声在跟着我们,还有铁链摩擦地面的哗啦声,如影随形。我不敢回头,拼命向下奔跑。
终于,我们连滚带爬地冲出了一楼大厅,狼狈地摔倒在酒店外的冰冷地面上。
深夜的冷风一吹,稍微驱散了一些那附骨之疽般的阴冷和恐惧。叶尘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大口喘着粗气。潇伏在林月怀里,依旧低声啜泣,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酒店的工作人员和几个胆大的旅客围了过来,询问情况。我们语无伦次,根本无法解释清楚,只是反复强调着“有东西”、“墙里有东西”、“快离开这里”。
他们显然认为我们是因为停电受到了惊吓,或者产生了集体幻觉,安抚着我们,联系维修人员。
但我和林月心里清楚,那不是幻觉。
我们抬起头,望向酒店大楼。
在那一片漆黑的窗口之中,似乎有无数双充满怨恨和痛苦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我们这些逃离者。那冰冷的目光,穿透了玻璃,穿透了距离,牢牢地钉在我们身上。
我们连夜逃离了那座城市,甚至不敢再住任何旅馆。叶尘的精神状态极差,由我勉强开着车,在高速服务区的停车场里,在车内胆战心惊地度过了后半夜。每一道阴影,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让我们如同惊弓之鸟。
天亮后,我们没有任何交流,却达成了惊人的一致——回家。立刻,马上。
回程的路途,沉默得可怕。车窗外的阳光明媚,却无法照进我们内心的冰窖。每个人都笼罩在巨大的恐惧和阴影之下。
叶尘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偶尔会神经质地抽搐一下。潇潇蜷缩在后座,眼睛红肿,拒绝与任何人交流。
只有林月,在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后,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用极其疲惫和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
“它们……或许并不是想吓唬我们,或者伤害我们……”
我和开车的叶尘(后来换他开)都微微一震。
林月继续低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们解释:“那种痛苦……那种怨恨……太强烈了……它们只是……太痛苦了……绝望到了极点……以至于凝固在了那一刻,不断地重复着死前的折磨……”
“它们被困住了,困在了那个永恒的地狱里。而我们……我们这些踏入它们领域的人,身上或许不经意间沾染了它们的气息……或者说,我们听到了它们,感觉到了它们……于是,我们成了它们在死寂和遗忘中,唯一能抓住的一丝……回响。”
“它们不是在追随我们……”林月的眼中充满了悲悯和恐惧交织的复杂情绪,“它们是在通过我们……发出它们被掩盖、被遗忘的……声音。那敲击声……是挖掘的声音?是镣铐的声音?还是……被活埋时,绝望敲打棺木的声音?”
她的话让我们毛骨悚然,却又诡异地贴合了所有的遭遇。那些冰冷的墙壁,潮湿的空气,铁锈和腐烂的气味,敲击声,拖沓的脚步声,挥舞的干枯手臂,无尽的痛苦哀嚎……所有碎片,似乎都指向了那段被尘封的、用无数生命和痛苦堆砌而成的血腥历史。
东宁要塞。强征的劳工。五万以上的冤魂。“来一批死一批”的绝望轮回。
它们从未安息。
也许,在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程度和维度上,那场惨绝人寰的暴行,至今仍在某些地方,持续不断地重演着。而我们,不幸地成为了这场跨越时空的恐怖剧目的被动观众,甚至……参与者。
回到家后,我们四个人都大病了一场,持续低烧,噩梦连连。生理上的疾病或许终会痊愈,但心理上的创伤却难以磨灭。
那冰冷粘腻的触感,那无处不在的腐朽铁锈味,那绝望的敲击和哀嚎声……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入了我们的记忆深处,在某些寂静的夜晚,或者不经意看到类似阴暗环境的瞬间,便会悄然复苏,提醒着我们那段无法言说的恐怖经历。
我们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那次旅行,不再联系彼此,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将那段记忆彻底封存。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唤醒,就再也无法沉睡了。
那些冰冷的、充满怨恨的、来自于历史最黑暗深处的回响,或许依然在某处回荡,等待着下一个能够“听见”它们的人。
而东宁要塞,那片浸透了血泪与苦难的土地,在我心中,早已不再仅仅是一个历史遗迹。
它是一个至今仍未愈合的伤口。
一个通往无尽痛苦和绝望的……
活着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