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其林暗访评审可能已经抵达哏都。”
这个消息像一滴冷水滴进滚油里,在整个“美食大都会”炸开了锅。高启强脸上的亢奋达到了顶点,甚至透出一种病态的潮红,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他像一头嗅到终极猎物的野兽,在后厨和前厅之间来回踱步,声音尖利地重复着各项指令。
“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眼神!笑容!动作的精准度!”
“菜品!摆盘!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故事!把那些菜品故事给我背熟了,要讲出感情,讲出‘匠人精神’!”
整个餐厅被一种极端压抑又极端虚假的氛围笼罩。服务员们穿着笔挺的制服,脸上挂着刻度尺量过般的标准微笑,步伐僵硬得像提线木偶。后厨里,火焰依旧咆哮,但失去了往日的烟火气,只剩下一种机械的、对“标准”的精确复刻。
徐顾问的团队更像幽灵一样穿梭其间,用冰冷的仪器测量一切,发出简短而不容置疑的指令。
“温度低0.3度。”
“酱汁偏移1毫米。”
“咀嚼时发出的声音分贝超标。”
我穿着那身绣着金色轮胎人的厨师服,感觉像被裹在一层冰冷的橡胶里,透不过气。每一次翻炒,每一次调味,都不再源于经验和手感,而是对着平板电脑上徐顾问团队给出的、精确到克、到秒的“黄金配方”照本宣科。我做出来的菜,色泽艳丽,摆盘精美得像艺术品,却陌生得让我自己都害怕。它们没有灵魂,没有锅气,只是一堆符合“标准”的、等待被检阅的零件。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几乎凝成了实质。
尤其是在入夜之后。餐厅打烊,灯火熄灭,只留下几盏应急灯投下惨绿的光晕。我一个人留下来“钻研菜谱”——这是高启强的命令,他说大师必须时刻精进。
寂静被无限放大。冰柜的嗡鸣声变得异常粘滞,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缓慢的呼吸。下水道里不再泛起泡沫,而是偶尔传出一种轻微的、像是湿漉漉的橡胶摩擦管壁的“咕哝”声。
最可怕的是阴影。
后厨的角落,堆放食材的货架背后,那些灯光照不到的缝隙里,阴影似乎格外浓重,并且在缓慢地蠕动、膨胀。我总觉得那里面藏着东西,不止一个,是很多个。它们沉默地伫立着,用我没有察觉的方式“观察”着,等待着。
甚至有一次,我去冷库取黄油,推开厚重的门,冰冷的白气涌出。在雾气弥漫的深处,我似乎看到一个极其肥胖的、轮廓圆润的人影背对着我,正俯身在货架上,似乎在“品尝”着什么,发出细微而粘腻的“啧啧”声。我吓得魂飞魄散,猛然后退,撞在金属架上发出巨响。再定睛看时,那里只有悬挂着的半扇猪肉,冰冷僵硬,覆盖着白霜。
我连滚爬爬地逃出冷库,心脏跳得像要炸开。那是幻觉吗?是因为压力太大吗?我不敢深想。
农历七月的气氛达到了顶峰。鬼节当天,街上烧纸的人更多了,纸灰被风卷着,偶尔会粘在餐厅光洁的玻璃门上,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请柬。
高启强却更加兴奋。“好日子!祭祀普渡!正好迎接我们的‘贵客’!”他甚至让人在餐厅门口也象征性地烧了一堆纸钱,美其名曰“结个善缘”。
我看着那跳跃的火苗,只觉得无比讽刺。我们到底在祭祀什么?又在迎接什么?
当晚,最后一桌客人终于离开。服务员们僵硬地笑着送客,门一关上,几乎所有人都虚脱般地垮下肩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麻木和疲惫。
高启强却把我们所有人——前厅后厨,所有“大师”和“经理”——都召集到大厅。灯光被调到最亮,白晃晃地照着一片狼藉的餐桌和一张张缺乏血色的脸。
“各位!”他站在中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根据可靠消息,评审……很可能今天已经来过了!”
人群一阵骚动,交头接耳,眼神里重新燃起希冀和紧张。
“但是!”高启强抬手压下声音,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混合着自信、贪婪,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诡谲,“我们做得很好!无可挑剔!所以,我相信,结果很快就会……”
他的话没能说完。
“咚——”
一声沉闷的、巨大的声响,猛地从餐厅紧闭的大门外传来。
像是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掉落在了门口。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瞬间噤声,齐刷刷地看向大门。
高启强皱了皱眉,示意离门最近的经理:“去看看怎么回事?谁乱扔东西?”
经理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整理了一下领带,走上前,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外面路灯昏暗,似乎空无一物。
他犹豫了一下,慢慢打开了门锁,将门拉开一条缝。
下一秒,他发出半声短促的惊叫,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猛地向后弹开,踉跄着摔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手指颤抖地指着门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股浓烈的、无法形容的气味从门缝里飘了进来。
那味道复杂而恶心——像是高级轮胎的橡胶味、混合着某种油脂的腻香、又夹杂着一丝肉类腐败的甜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纸钱烧完后的灰烬味。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高启强骂了一句,壮着胆子,一把拉开了大门。
门外的景象,让所有人的血液瞬间冻结。
餐厅门口的红毯上,静静地放着一个东西。
那不是垃圾,也不是恶作剧。
那是一个巨大的、用白色百合和菊花扎成的花圈。就是葬礼上用的那种。
花朵新鲜娇嫩,还带着露水,在惨白的路灯下散发着诡异的光泽。
而在花圈的正中央,代替通常的“奠”字或逝者名字的,是一个用黑色的、像是沥青又像是凝固血块的材料粘稠地勾勒出的图案——
一个巨大的、扭曲的、微笑着的米其林轮胎人logo。
那笑容不再是商业标志的和善,而是充满了嘲弄、贪婪和一种非人的冰冷。
花圈散发出的,正是那股混合了橡胶、油脂、腐败和灰烬的怪味。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了所有人。只能听到那个摔倒的经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谁……谁他妈干的?!”高启强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惊怒交加,声音尖利得破音,“哪个王八蛋敢咒我?!敢坏我的好事?!”
他冲出门外,气急败坏地四处张望。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远处路口烧纸的火光闪烁了一下,随即熄灭,像是无声的嘲弄。
几个胆大的员工也跟了出去,围着那诡异的花圈,窃窃私语,脸上写满了恐惧和不安。
我却站在原地,手脚冰凉。目光死死盯着那个黑色的轮胎人logo。
它在那片惨白的花丛中,像一个通往深渊的入口。
我明白了。
这不是恶作剧。
这是“回应”。
是对我们这场荒谬闹剧的“回应”。
来自那个我们试图用虚假和贿赂去讨好的“存在”的回应。
它不是来给我们打分的。
它是来……收网的。
高启强在外面暴跳如雷地打电话,似乎在动用一切关系查是谁干的。员工们围着他,惊慌失措。
我却慢慢地、一步步地退后,退回到空旷的餐厅大厅。
灯光依旧雪亮,照着一桌桌残羹冷炙。那些精心摆盘、故事讲得天花乱坠的“米其林候选菜”,此刻在冷掉的油脂和凝固的酱汁包裹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尸骸般的质感。
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
然后,我听到了。
非常非常轻微的声音。
“嗤……嗤啦……”
像是柔软的、富有弹性的橡胶,在光滑的地板上轻轻拖曳、摩擦的声音。
声音来自……厨房的方向。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冷汗瞬间浸透了那件轮胎人制服。
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一步,朝着后厨走去。
越靠近,那声音越清晰。
“嗤啦……嗤啦……”
还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的、湿漉漉的吸吮声,和一种满足的、低沉的叹息。
后厨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只有应急灯那惨绿色的光晕从门缝里渗出来。
我颤抖着,屏住呼吸,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
看到了。
应急灯昏暗的光线下,原本整洁的后厨一片狼藉。操作台上,我们晚上准备好的、明天要用的高级食材被翻得到处都是。昂贵的和牛被撕扯开,鱼子酱罐头被打翻,黑黝黝的卵粒洒了一地,像某种怪异的虫卵。
而在厨房的正中央,背对着我,蹲着一个……东西。
它极其肥胖,身材圆滚滚的,几乎不成比例。它的皮肤在绿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橡胶般的质感,布满了凹凸的轮胎花纹。它没有头发,脑袋像一个巨大的、光滑的轮胎。
它正伸出粗短的、同样覆盖着橡胶纹路的手臂,抓起操作台上那些被撕扯开的生肉、打翻的鱼子酱、甚至还有冰冷的、带着血水的海鲜,一股脑地塞进它脸部的位置——那里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个不断张合、蠕动的、如同轮胎气嘴般的黑色孔洞。
“嗤啦……”那是它橡胶皮肤摩擦地板的声音。
“啧啧……”那是它吸吮咀嚼的声音。
“嗬……”那是它发出的、满足的、饱嗝般的叹息。
它吃得是那样专注,那样贪婪,仿佛这就是世间最极致的美味。
是它。
那个轮胎人。
那个“评审”。
它真的来了。不是以我们想象中任何人类的形式。
它以它最本源、最贪婪、最不可名状的形态,降临了。降临在我们这场用虚假和欲望搭建的盛宴之上。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尖叫出来。双腿抖得如同筛糠,几乎无法站立。
就在这时,那个东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它塞食物的动作停了下来。
那个轮胎气嘴般的孔洞停止了蠕动。
覆盖着轮胎花纹的、肥胖的身体,极其缓慢地、一帧一帧地……转了过来。
没有眼睛。
但它脸部那橡胶的褶皱和纹路,在惨绿的光线下,恰好构成了那个熟悉的、微笑的轮胎人logo图案。
只是此刻,那笑容无限放大,扭曲,充满了最原始、最恐怖的食欲和……嘲弄。
它“看”向了我。
时间仿佛凝固了。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粘腻地响在我的脑海深处。像是无数个轮胎在湿滑的地面上同时摩擦、挤压发出的混合声响,却又诡异地组成了我能理解的语句:
“嗝……味道……”
“大师……”
“认证……”
“通过……”
它那气嘴般的孔洞咧开,像是在笑。粘稠的、混合着肉糜和黑色酱汁的唾液,从洞口滴落,拉出长长的丝,掉在地上,发出“啪嗒”的轻响。
那声音继续在我脑中轰鸣,带着令人癫狂的满足感:
“名单……”
“已确定……”
“盛宴……”
“开始……”
它缓缓地、笨重地站了起来,橡胶身体摩擦发出巨大的“吱嘎”声。它庞大的阴影几乎吞噬了整个后厨,朝着我,或者说,朝着门外那些尚且不知情、还在为那个葬礼花圈而惊慌失措的“大师”和“经理”们,迈出了第一步。
“嗤啦啦——”
沉重的轮胎印,碾过冰冷的地面。
我终于无法承受这超越理解的极致恐怖,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知觉。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是它碾过地面时,留下的那一道道湿漉漉的、混合着油脂、血水和橡胶碎屑的……
崭新的轮胎印痕。
以及最后回荡在脑际的、那粘腻扭曲的声音:
“米其林……
期待您的再次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