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柜玻璃门上,那些影子叠着影子,扭曲,蠕动,像投在滚烫沥青路面上的蜃景,没有实体,却带着能将人灵魂吸干的沉重存在感。它们就那样无声地矗立在张阿婆身后,挤满了我的视野,填塞了店门外整片夜的孔隙。
我的呼吸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短促尖锐的抽气。胃袋猛地抽搐,酸液逆冲上来灼烧食管。我死死盯着玻璃上的倒影,眼球干涩发痛,不敢眨眼,仿佛一眨眼,那些东西就会穿透薄薄的玻璃,扑到我的面前。
冷。
一种完全违背这个闷热夏夜的、钻心刺骨的阴冷,以我触碰过张阿婆手臂的指尖为原点,闪电般窜遍全身。血液似乎冻成了冰碴,在血管里喇着皮肉艰难流动。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细碎又清晰的“嘚嘚”声。
刚才那股洪流般冲进我脑子的濒死记忆——那窒息的灼热,肺部的灼痛,极致的干渴——还没有完全退潮,此刻与眼前的诡谲景象和身体的异常寒冷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把我的理智撕成碎片。
“……!”我想尖叫,喉咙肌肉却僵死着,只能挤出一点气流摩擦的嘶声。
张阿婆浑浊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那点针尖般的幽光在我惨白的脸上扫过。然后,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将蛇皮袋粗糙的袋口扎紧,打了个死结。
袋子里塞满的矿泉水瓶和冰棍盒子相互挤压,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在这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我的鼓膜。
她弯下腰,那佝偻的背脊弯成一个更令人心惊的弧度,枯瘦的手抓住沉重的袋底,一用力,竟轻松地将那鼓胀的蛇皮袋甩上了肩。动作稳得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袋身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里面坚硬的冰瓶轮廓清晰可见。
她不再看我,仿佛我刚才的阻拦、我此刻剧烈的颤抖和恐惧,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尘埃。她转过身,拖着依旧蹒跚却目的明确的步子,朝着老街更深沉的黑暗里走去。
那一步一拖的摩擦声,又响起来了。沙沙…沙沙…
而她身后——
冰柜玻璃上,那一片模糊扭曲的暗影,动了。
它们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又像是逐臭的蝇群, silent地、粘稠地,随着张阿婆的移动而流淌。它们掠过玻璃表面,淹没了映出的货架和路灯,留下一条条湿冷污浊的痕迹。
我的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视线死死粘着那玻璃。
直到张阿婆的身影快要融入街角的黑暗,直到那片恐怖的影子也随之即将流出玻璃映照的范围——
本能压倒了一切。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扭动僵硬的脖颈,视线越过冰冷的冰柜实体,直接投向店门外她离去的方向。
空的。
路灯昏黄的光圈下,只有张阿婆一个人佝偻负重的背影,拖着步子,慢吞吞地走。
她身后空空荡荡,除了被夜风吹起的几片碎纸屑,什么也没有。
没有挤挤挨挨的影子,没有扭曲蠕动的轮廓。
仿佛刚才玻璃倒影里那令人头皮炸裂的一幕,只是我极度惊恐下产生的幻觉。
我猛地又扭头回来看冰柜玻璃。
光滑的玻璃表面,现在只清晰地映出店内应急灯惨绿的光、货架的边缘,以及我自己那张毫无血色、写满惊骇和迷茫的脸。
冷汗顺着我的鬓角滑落,滴在t恤领口上,冰得我一哆嗦。
幻觉?
是幻觉吗?因为太生气,又熬夜,产生了幻视?那冰冷的触感和濒死的记忆洪流也是假的?可那感觉……那痛苦……真实得让我现在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
沙沙…沙沙…
那脚步声还在传来,正在远去,变得越来越微弱。
不行!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我必须知道怎么回事!那是什么?那些“热”是什么?她拿那些水和冰棍到底去做什么?!
一股极其强烈的、混合着恐惧、愤怒和一种被拽入未知深渊的恐慌的冲动,驱使着我的双腿。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冲出店门,炽闷的热浪瞬间重新包裹了我,却丝毫驱不散我骨子里的寒意。
我躲在门框的阴影里,探出头,望向脚步声消失的方向。
老街像一条死去的巨蟒,沉默地匍匐着。远处,张阿婆的身影已经缩小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即将拐进更窄的、没有路灯的巷子。
我咬紧牙关,强迫发软的双腿跟上。鞋底擦过滚烫的地面,几乎没发出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声音大得我怀疑整条街都能听见。
跟踪一个刚刚让我经历了那一切的老太婆。这念头本身就像一场荒诞恐怖的噩梦。
我尽量利用沿街店铺的凹槽、停着的电动车、垃圾桶作为掩护,远远辍着那个移动缓慢的黑影。她走得并不快,但那负着沉重蛇皮袋的佝偻身影,在无人的深夜街道上,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诡异和执拗。
越往老街深处走,路灯越稀疏昏暗。两旁的老式居民楼窗户大多漆黑,像一只只沉睡的、没有眼睛的怪兽。空气里那股若有似无的馊酸味,似乎又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缠绕在鼻端。
她拐进了那条窄巷——荷花弄。那是条更老的巷子,石板路早就凹凸不平,两侧多是斑驳的院墙和早已无人居住的老屋,听说很快就要拆了。
我屏住呼吸,紧贴巷口的墙壁,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里看。
巷子里几乎没有光,只有尽头某处一点极微弱、摇曳的、像是烛火的东西,勉强勾勒出巷子的大致轮廓。张阿婆的身影几乎融进了那片浓稠的黑暗里,只能隐约看到一团更黑的影子在移动。
还有那脚步声,沙沙…沙沙…在狭窄的巷道里激起轻微的回音,听得人心里发毛。
我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摸黑跟了进去。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我立刻僵住,浑身冷汗直冒。
好在,前面的脚步声没有停顿,依旧不紧不慢,沙沙…沙沙…
她似乎根本没有察觉,或者根本不在意是否有人跟踪。
巷子两侧的墙壁很高,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将月光彻底隔绝。空气更加窒闷,那股馊酸味混合着老房子特有的潮霉气,越来越浓,几乎令人作呕。
我只能借着尽头那点微弱的、摇曳的光亮,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团移动的黑影。
走了大约二三十米,快到巷子中段时,张阿婆的身影忽然停住了。
她停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那门歪斜着,漆皮剥落殆尽,露出里面朽坏的木头纹理。门楣低矮,仿佛随时会塌下来。
那点微弱的光源,似乎就是从门缝里透出来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赶紧闪身躲到一旁一个废弃的巨大的陶制水缸后面,缩起身体,只露出一只眼睛紧张地窥视。
只见张阿婆放下肩上的蛇皮袋,发出沉闷的落地声。她伸出手,在那扇破木门上很有规律地叩击了几下。
笃。笃笃。笃。
声音空洞,在寂静的巷子里异常清晰。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细微的插销滑动的声音。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冗长呻吟,那破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隙。
更多的、昏黄摇曳的光线从门缝里流淌出来,在地上投出一道细长的、颤动的光带。
光线照亮了张阿婆的下半身和那个鼓囊的蛇皮袋,也照亮了门内那一小片地面。
地上似乎……很湿漉漉的,反着光。
我看不清门内的情形,只听到一种极其细微、却密密麻麻的声响从里面传出来。像是很多很多人在一起艰难地、急促地喘息,又像是湿毛巾被一下下拧紧时滴水的声音,窸窸窣窣,连成一片,听得我头皮一阵发麻。
张阿婆没有回头,她弯腰重新提起那个沉重的蛇皮袋,侧身,挤进了那条门缝。
就在她身体完全没入门内、木门即将重新关上的那一刹那——
借着那最后一点流泻出的昏黄光线,我看到了。
门内的阴影里,似乎挤满了……东西。
模糊的、人形的轮廓,相互挨挤着,蠕动着。
然后,光线消失了。
“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插销又被插上了。
破旧的木门重新紧闭,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
巷子瞬间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和死寂。
只有那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馊酸、潮霉和某种……类似高温灼烧后余烬的气味,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顽固地弥漫在空气中,钻进我的每一个毛孔。
我僵在水缸后面,四肢冰冷,连呼吸都忘了。
刚才……那门里面……是什么?
那些窸窣声……那些轮廓……
“他们还在热。”
她嘶哑的声音再次在我脑海里回荡,带着令人血液冻结的寒意。
我缓缓地从水缸后探出一点头,看向那扇紧闭的、仿佛吞噬了一切光亮的破木门。
门楣上方,似乎挂着一个极其陈旧、几乎被岁月完全侵蚀的木牌,上面依稀有模糊的刻痕。
我眯起眼,努力辨认。
借着远处城市霓虹在夜空中映出的微弱天光,那几个勉强能认出的字迹,像冰冷的针,刺入我的眼底——
荷花弄。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