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拉萨冷得像冰窖。我发动车子时,引擎的轰鸣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后视镜里,我的眼睛布满血丝,活像个疯子。
轮回寺的坐标指向拉萨郊区一座小山。导航显示那里根本没有路,我只能开到最近的点,然后徒步前进。东方刚泛起鱼肚白,空气中弥漫着晨露和藏香混合的味道。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山坡,每走几步就停下来查看手机定位。海拔已经超过4000米,稀薄的空气让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就在我怀疑是否走错方向时,一道低矮的石墙出现在视野中。
那不是普通的墙——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藏文和古怪符号,和叶尘笔记本里的一模一样。墙后是一座小得可怜的寺庙,与其说是寺庙,不如说是个大点的佛堂。门楣上挂着一块饱经风霜的匾额,用汉藏两种文字写着轮回寺。
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手电筒的光柱下,灰尘在空气中飞舞。正中央是一尊斑驳的佛像,两侧墙壁上挂着的唐卡已经褪色,但依然能辨认出上面描绘的轮回图景。
林月?我低声呼唤,声音在空荡的佛堂里回荡。
没有回应。
我绕到佛像后面,发现一道向下的狭窄楼梯。木制台阶已经腐朽,踩上去发出不祥的吱呀声。地下室比上面更冷,我的哈气在光束前形成白雾。
地下室的景象让我僵在了原地。
林月——或者说,半是林月半是叶尘的存在——跪坐在一个复杂的曼荼罗图案中央。她周围点着七盏酥油灯,摆着各种法器。最骇人的是,她的脸正在变化,就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时而清晰呈现林月的五官,时而变成叶尘的轮廓。
你来了。一个双重声音从她口中发出,既有林月的高音,又混合着叶尘的低沉。
我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石墙:你们...到底是什么?
我们是一个灵魂的两半。那个声音回答,三百年前,第六世达赖喇嘛时期,一位名叫桑吉的年轻喇嘛在转世仪式中被打断。他的灵魂分裂了,一部分转世,另一部分滞留在轮回之外。
曼荼罗图案突然亮起微弱的光芒,林月——桑吉?——的身体开始扭曲,关节以不可能的角度弯曲。
叶尘是那部分转世的灵魂,但他不完整,没有前世的记忆。双重声音继续道,我是那部分滞留在轮回外的记忆,需要找到宿主才能回归。
我的大脑艰难地处理着这些信息:所以...林月只是...容器?
她自愿的。声音突然变得单一,完全是林月的音色,我们在大学研究藏传佛教时发现了这个秘密。我爱他,愿意成为他完整的容器。
然后声音又变成叶尘的:3000公里是从泉城到拉萨的距离,但还需要从轮回寺到桑吉当年去世的地方,完成循环。
林月的身体突然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不似人类的咯咯声。她的头猛地后仰,我看到了她脖子上暴起的血管,像黑色的树根在皮肤下蔓延。
帮帮我们...声音又变成双重,完成仪式...带我们去纳木错...
墙上突然浮现出血红的影子,勾勒出一个高瘦的僧人形象。地下室温度骤降,酥油灯的火焰变成了诡异的蓝色。我的耳边响起低沉的诵经声,但这里除了我和那个正在变异的外,空无一人。
理智告诉我应该转身逃跑,但我的腿像生了根。也许是因为恐惧,也许是因为这一个月来与叶尘——或者说,半个灵魂——建立的联系。
我该怎么做?我听见自己问。
开车...去纳木错...太阳落山前到达湖边...林月的嘴巴一张一合,但声音来自四面八方,然后...烧掉笔记本...
她——它——艰难地举起手,指向墙角。那里放着叶尘的笔记本,封面上现在浮现出先前没有的血红色符号。
我小心翼翼地绕过扭曲的身体,抓起笔记本。就在我碰到它的瞬间,一阵电流般的感觉窜上手臂,无数陌生画面涌入脑海:
——一个年轻喇嘛跪在雪山前,胸口插着匕首;
——同一个面孔,穿着现代服装,站在大学教室里;
——林月在一个幽暗的房间里,用银刀划破手掌,血滴在一张古老的地图上...
画面消失了,我跪在地上大口喘气。再抬头时,林月的身体已经部分恢复了正常,只是眼神依然陌生。
快走...她用叶尘的声音说,时间不多了...
我跌跌撞撞地爬出地下室,冲出寺庙。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仿佛从一个世界逃回了另一个。
开车去纳木错需要四个小时。我一路上不停地看后视镜,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后座上的笔记本散发着淡淡的藏香味,封面的红色符号像眼睛一样注视着我。
中午时分,我在当雄县加了油,买了些食物。加油站的小伙子好奇地打量我的车:一个人去纳木错?
我含混地应了一声,不想解释后座上那个时不时发出轻微响动的登山包里装着什么。
离开当雄后,风景变得越来越荒凉。湛蓝的天空下,雪山连绵起伏,偶尔能看到孤独的牦牛和牧人。这本该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却因为我知道后座上的而变得诡异非常。
下午三点,纳木错出现在视野中。那片蓝得不可思议的湖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处念青唐古拉山的雪峰倒映其中,美得不真实。
我把车停在游客稀少的北岸,打开后车门。登山包现在安静得出奇。我轻轻拉开拉链,里面是林月的衣服包裹着一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东西。它有人形,但皮肤下像是有无数小虫在蠕动,面部模糊不清,时而浮现林月的特征,时而变成叶尘的样子。
到了...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从那个里传出。
我强忍恶心,用衣服裹住它,抱到湖边一处僻静的小湾。按照指示,我在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曼荼罗图案,把那放在中央,周围摆上七块小石头。
然后我取出笔记本,颤抖着点燃了第一页。
火焰吞噬纸张的瞬间,湖面突然无风起浪。那个开始剧烈抽搐,发出既不像人类也不像动物的尖叫。它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东西在挣扎,整个形体像蜡烛般融化又重组。
我后退几步,看着这超自然的一幕。火焰中的笔记本发出噼啪声,页页翻动,仿佛有无形的手在快速翻阅。随着燃烧,那个的轮廓逐渐稳定下来——是个瘦高的年轻男子,穿着僧袍,面容既像叶尘又像林月,还带着某种古老的威严。
最后一页化为灰烬时,湖面恢复了平静。那个睁开眼睛,冲我微微一笑,然后用一种古老而优美的语言说了几句话。虽然听不懂,但我明白那是感谢。
接着,他——现在毫无疑问是了——走向湖水。当他的脚触到水面时,整个身体开始发光,变得透明,最后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湖面上空。
只剩下岸边的七块石头,现在变成了晶莹的水晶。
我瘫坐在湖边,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西沉,湖水变成了深紫色。我机械地走回车里,发动引擎,开始了漫长的返程。
一个月后,我回到了泉城。妻子潇潇说我看起来老了十岁,但对我送一个女学生去西藏的故事深信不疑。我重新开起了出租车,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
只是有时候,深夜收车回家时,我会在后视镜里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后座,但转头看去又空无一人。收音机偶尔会自己打开,播放几句藏语诵经。而我再也不敢接长途单子,尤其是去西藏的。
一年后的今天,我收到了一个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包裹。里面是那本应该被烧掉的笔记本,完好如初,只是所有字迹都消失了。还有一张照片——我、林月和叶尘在布达拉宫前的合影。这次,叶尘清晰可见,笑容平静。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
3000公里,刚刚好。
我合上笔记本,把它锁进抽屉最深处。有些旅程,有些记忆,有些存在,不需要被所有人承认。它们真实发生过,对经历过的人而言,这就够了。
就像那3000公里的旅程,永远刻在我的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