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郭源的头颅更低了些,几乎要触碰到胸口。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听不出丝毫激动,只有一种恭顺。
“长老教诲,东郭源字字句句,铭记于心。”
“护卫星若小姐周全,是属下职责本分,不敢有丝毫懈怠。”
“更不敢……有任何危及自身、累及亲族的妄念。”
南宫磐仔细盯着东郭源的反应。
那双老辣的眼睛没有捕捉到任何一丝异样。
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较为“满意”的神色,微微颔首。
“嗯,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啊。”
他语气缓和下来,
“去吧,今夜辛苦,好生休养。”
“记住,家族,从来不会亏待任何一位忠心耿耿的子弟。”
他挥了挥手,示意东郭源可以离开了。
东郭源再次躬身一礼,没有再多言一句。
沉默地转身,踏过了那道月亮门。
他的背影在西苑更为稀疏的灯火下,显得异常孤寂。
直到走出很远,完全融入西苑的黑暗中。
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
南宫磐站在原地,望着东郭源消失的方向,抚须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这才缓缓转身,消失在主宅方向的夜色里。
月光下的庭院,重归寂静。
只有风过回廊的细微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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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西苑的瞬间,空气似乎都轻盈了几分。
这里的灯火不算明亮,廊檐下的石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
勉强照亮青石小径。
植被不再经过精心雕琢,带着几分野性的生机。
东郭源刚穿过一片竹林,迎面便走来一队巡夜的东郭家子弟。
他们看到东郭源,立刻停下脚步。
为首的少年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甚至略带谄媚的笑容。
“源哥!回来了?”东郭阳语气热络。
“听说你刚才又保护星若小姐清除了宵小?真厉害!”
“有源哥在,咱们西苑都觉得脸上有光!”
旁边一个身材高瘦、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的青年,名为东郭铭,接口道,语气里带着酸意:
“那是,源哥可是我们东郭家这一代的招牌,主家面前真正的红人。”
“哪次危险的、棘手的任务,不是源哥亲自出马才能摆平?”
“咱们啊,也就只能巡巡夜咯。”
队伍末尾,一个年纪更小、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名为东郭远,小声附和,眼中满是崇拜:
“要是哪天……我也能像源哥一样,得到星若小姐的赏识……”
“哪怕只是被赐下一颗丹药也好啊……”
东郭源脚步未停,只是偏过头,目光极淡地扫过众人。
他微微颔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算是回应。
他转身,走向一栋建筑。
与主家的雕梁画栋不同,西苑的建筑朴实无华,但绝非破落。
青石垒砌的小楼错落有致,干净整洁。
这是主家给予分家的“体面”。
东郭源的居所在小楼顶层。
他推开门,室内陈设极其简洁。
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打坐用的蒲团,再无他物。
月光透过唯一的窄窗斜斜照入,在地面投下冷清的光斑。
他反手关上房门。
直到此刻,他挺得笔直的脊梁才松弛了一线。
常年冰封般的脸上,一丝极力压抑的疲惫从眼底深处浮起。
他走到床边,背对着窗口,开始解开玄色劲装的衣带。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中衣,准备将其一并脱下时。
毫无征兆地,一股剧痛猛地从他颅脑深处炸开!
“呃……!”
东郭源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
单膝重重砸在地面上,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该…该死!”
他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哑破碎。
【心蛊!】
是心蛊发作了!而发作的原因只有一个:主家人在操控!
根本无需思考,是南宫磐!
东郭家子弟七岁时,由南宫家核心成员种下。
此蛊虫与宿主神魂共生。
南宫家主家成员可通过特定血脉秘法,感知其方位、模糊情绪。
并在一念间令蛊虫反噬,使宿主神魂剧痛乃至湮灭。
同时,蛊虫会潜移默化地让东郭家子弟对南宫家主产生忠诚。
七岁那年,家族祠堂,幽暗的烛火下。
那位南宫家的长老,将一枚冰冷蠕动的异物,生生种入他的识海。
从那一天起,他的生命、他的意志,便不再完全属于自己。
这“心蛊”与宿主神魂共生。
主家成员,可通过秘法,随时感知他的大致方位、模糊的情绪波动。
而更可怕的是,他们只需一个念头。
便能引动蛊虫反噬,轻则令人神魂剧痛,生不如死。
重则直接湮灭灵智,成为一具空壳!
蛊虫潜移默化地扭曲着东郭源的心志。
不断滋生出对主家、尤其是对种蛊之人的忠诚。
东郭源凭借惊人的意志才勉强抵御住了那份扭曲的“忠诚”。
但这份针对神魂的痛苦折磨,却是他无法摆脱的枷锁。
此刻,这枷锁正在收紧。
剧痛如同无数钢针,在他的识海中搅动。要碾碎他的理智,逼他屈服!
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无数念头在剧痛的间隙里飞速闪过。
东郭源死死咬着牙,牙龈甚至渗出了血丝,咸腥味在口中弥漫。
他双手撑地,指节泛白。
他不能昏过去,更不能发出示弱的哀嚎。
他必须清醒地承受这一切,记住这份痛苦。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墨发,紧贴在他苍白如纸的脸颊侧。
他闭上眼,嘶吼死死锁在喉咙深处。
剧烈起伏的胸膛和颤抖的肩胛,泄露着此刻他正经历着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漫长的一百年。
那锥心剧痛骤然退去。
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东郭源脱力般向前一倾,另一条膝盖也跪倒在地。
双手撑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冷汗已经将他的中衣彻底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他闭着眼,极力平复气血和识海中残余的刺痛。
良久,他才用手背抹去唇边咬出的血沫,撑着膝盖,重新站直了身体。
喘息了片刻。
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点点,透过狭窄的窗缝向外望去。
月光凄清,洒落在南宫家本家区域那些巍峨的塔楼和飞檐之上。
投下大片令人窒息的阴影,牢牢笼罩着整个西苑。
他知道,刚才的惩罚,是因为他生出的那些……不该有的想法。
被南宫磐,或是……
被主家某位大人物随心所欲的“提醒”。
提醒他记住自己的身份:一件好用的、且生死完全被掌控的工具。
小窗的视野能勉强越过南宫家高耸的院墙,望向城池的另一端。
在那个方向,是霜月城六大家族之一,古家的族地。
月光下,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灯火。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夜色与距离,落在了那片灯火中的某一处。
古月……那个如月光般皎洁灵动的女子。
他们意外相识,曾并肩作战。
也曾在中秋灯会上隔着人海相视一笑。
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比南宫家院墙更高、更厚的壁垒。
南宫家主家,为了维持所谓的“至高血脉”纯净,历来奉行严格的族内通婚。
而作为分家的东郭一族,命运更为残酷。
他们存在的意义,便是守护主家,奉献忠诚,乃至生命。
他们的婚姻是直接在分家内部消化。
绝无可能与外姓之人,尤其是与古家这等大家族子弟结合。
这是铁律,违逆者,下场比死更惨。
东郭源从贴身的衣物最内侧,取出了一个香囊。
绣工算不上精巧,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一弯新月和几缕云纹。
那是古月当年偷偷塞给他的。
因为保存得极好,依稀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香气。
他的手指轻轻的摩挲着香囊。
仿佛那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那双平日里如寒潭死水般的眼眸,此刻翻涌着……
爱恋、痛苦、绝望……最终却都被死死压下。
只化作眼底一片猩红的隐痛。
他紧紧攥着香囊,指节泛白,极低极低的声音,从他齿缝间逸出。
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沙哑:
“笼中鸟……”
“何……时……飞……”